程玥/無聲的理髮師

聯合報 文/程玥

小時候我總頂著一顆平頭,在街頭巷尾跑跳,只要頭髮稍一留長,阿公就會說:「頭毛這長,敢若海賊,走,帶你去巷口的剃頭店。」阿公從騎樓牽出斑駁的腳踏車,將我抱上腳踏車後座,穿過一條窄小的巷弄,在一間家庭理髮廳前停下。

推開門,一盞暈黃的燈照在客人的臉上,穿著棉衫、頭髮稀疏的理髮師彎腰低頭,聚精會神為客人刮除臉上的鬍渣。過了一會兒,理髮師發現坐在候位區的我們,向我們揮揮手,笑容滿面地打招呼。輪到我要剃頭時,因為個子嬌小,理髮師特別將木板橫跨在座椅的扶手上,讓我坐在上方。「飯糰頭」成形後,阿公從口袋拿出一百元,讓我交給理髮師,並教我比大拇指鞠躬的手勢向理髮師說謝謝,對方也比出大拇指回禮。無聲的道謝,是我學會的第一個手語,那時覺得新奇與特別。

十年後,阿公到了另一個世界,理髮廳也遷移到隔壁鄉鎮。碰到需要剪頭髮的時候,阿嬤會遞給我一百元,讓我自己騎腳踏車去理髮廳。理髮廳的門邊放著一本厚厚的日曆,上面寫滿了不同筆跡的字句。雖然我還是只會「謝謝」的手語,但是透過筆談,我可以表達頭髮要剪多短,理髮師也會寫下他的關心及問候。

歲末年終,理髮業照慣例會漲價,阿嬤會多給我錢,讓我有備無患。不過,當我給理髮師兩張百鈔,他往往堅持只收我一百塊錢,兩人相互推辭、僵持不下,最後理髮師仍只收下一百元,並拿出一袋自己種的地瓜葉,在日曆本寫下:「新年快樂,把菜帶回去給阿嬤吃。」他將手中的菜遞給我,比出謝謝的手勢,我也熟稔地比出「謝謝」,在日曆本寫下:「新年快樂!」

高中時由於髮禁解除,課業繁忙,我鮮少再到理髮廳剪髮。大學畢業後留在台北工作,日子更是忙碌,沒有固定配合的理髮師,總是推開不同的店門走進去,反覆與陌生的理髮師確認剪的方式與長度。

之後,百元快剪的連鎖店興起,傳統的理髮廳式微。每當我坐在椅子上,望著鏡中的自己,便會憶起在老家與聽障理髮師的互動。儘管十幾年來沒有言語上的談話,卻在無聲的交流中,透過手勢、表情,明白對方想要表達的意思。如今,只要聽聞電動剃刀聲響,就會在恍惚中看見一位穿著白衫的老翁,專注地為客人理去三千煩惱絲,再嘈雜的環境,也變得寧靜安和。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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