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阿公的笑容

聯合報 洪芳怡

我先是聽見說話聲。有什麼牽動了我。

車潮洶湧,公車引擎轟隆,說話聲斷續而模糊。隱約飄來幾個字,捉不住語句,只有音頻。

我從後排抬頭,他站在司機身旁,比我印象中高一些,三分平頭,後腦勺髮梢下皮膚黝黑。我訝異地看見記憶中那套過小的灰色西裝,一如往昔的樸拙而窮酸,親切得可愛。

我閉上眼,隱隱激動。

我阿公的一生,恐怕不曾有人稱讚他可愛。我懷疑根本沒人稱讚過他。

自幼家貧喪父,由嚴厲的大哥帶大,一輩子領基層公務員微薄薪俸。四十歲起洗腎二十幾年,直到死亡將他與血液透析機分離,不長不短的人生少有歡樂。

小時候每逢周末,阿嬤會到溝仔尾來接我和妹妹去玩。阿公從無例外地坐在暗朦朦的逼仄客廳,瞪著豬哥亮歌廳秀,音量大到讓整間屋子鬧哄哄,他一動也不動,連我們進門也毫無反應。

阿公素來沉默寡言,沒有表情沒有笑容,開口就是苦澀的暴躁,脾氣壞到人盡皆知。曾是門諾醫院護士的阿嬤為了他的健康,謹慎準備適合的吃食,也成了阿公憤怒動手的理由。

我不在意他態度淡漠,因為知道他待我是特別的。我是長孫女,永遠都在觀察四周,懂得安靜陪他坐著,成為兒孫中唯一沒有被他賞過竹筍炒肉絲,也沒有被他大聲喝斥過的孩子。

妹妹比我聰敏,從小古靈精怪,總拿孩子氣的話語激我,把我搞得倉皇失措。阿公見了,會用不熟練的國語,叫我揍她。我當然沒動手,明白他是好意,只是用了奇怪的方式。

阿公去世前那個過年,一家三代擠在客廳,玩起很蠢但很爆笑的遊戲。阿公反應不過來,幾次犯規,場面滑稽極了,他咧著嘴,笑得無聲。

我看得出他心滿意足,眼神閃閃發亮。我突然想起舊相簿中的那張照片,他把我舉到肩膀上,沿街散步,兩歲的我瞇上眼睛皺著臉,他穿著那套灰色西裝,嘴角上揚,彷彿人生有無限希望。

全世界最記得他笑容的人,大概就是我了吧。

我睜開眼,他正要轉身下車,我慌張地拿起手機,手一晃就拍得歪斜,人卡在方框右下角。傳給妹妹,她即刻回覆,一點不像阿公。

無妨,我在心中對他微笑,走好。

洪芳怡

洪芳怡,歷史錄音與流行音樂文化研究者,支持性別平權的Vegan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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