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奕萱／接線志工的奇幻之旅

2018年同志婚姻公投前後，我看見不同立場的衝突及其帶來的創傷，很想多做點什麼，於是，我決定申請到同志諮詢熱線（後簡稱「熱線」）當接線志工。經歷半年的同志文化、助人技巧訓練，闖過嚴格的演練考核，終於，我在2019年正式上工。

依然記得第一天接線時，我在電話前面深呼吸了十幾次，才終於有勇氣把話筒放回去，讓電話線接通。馬上，鈴聲像是閃電一樣，猝不及防地響起，我心臟好像都要停了。

好在半年的訓練沒有白費，拿起話筒後，練習過千百次的台詞從嘴裡自然流出：「同志諮詢熱線您好，請問我可以怎麼稱呼您？」

接線寶可夢大冒險

過了好一陣子，我才終於熟悉了宛如寶可夢般形形色色的Caller（打電話來的人）：快篩多次仍擔心自己會得愛滋的慮病者、不知如何面對反同家長的同志、缺乏資源的多重弱勢者，甚至還有把我們當「0204」，講一講就開始喘氣呻吟的情慾抒發人士⋯⋯

我們就像寶可夢玩家，對不同的背景及需求見招拆招，聆聽之外，也嘗試承接他們的情緒。這件事說來容易做來難，許多焦慮、憂傷都是藏在最底下，要看穿表象才能突破。例如，當一個家長不斷追問「怎麼知道小孩是不是同志」時，他真正的擔憂可能是：「如果真的是，自己該怎麼做？」錯過了這樣的體察，就可能不斷鬼打牆。

要回答「資訊類問題」又是另一種難關。有些志工最怕遇到慮病者，因為很容易被「衛生教育考題」連環發考倒：「我做了什麼會不會感染？事前藥怎麼吃？事後藥怎麼拿？長了一個凸凸的東西代表什麼？」更有趣的是，也會有異性戀男性打來問這些問題！可見直到現在，愛滋病依然是難以啟齒的話題。

雖然我們不是醫療專線，但會提供基本的衛教知識，以及同志友善的醫院清單。接線室備有打怪道具「資源本」，上面盡可能記載所有相關資訊和資源，以確保我們提供的內容是正確的。如果Caller的問題真的太複雜，我們也可以優雅地請Caller稍等，蓋住話筒麥克風，迅速把問題「外包」給沒在接線的隊友，讓大家一起手忙腳亂。

志工也可以說「不要」？

而最讓外界意想不到，也是讓我個人最傷腦筋的Caller類型，大概就是情慾抒發了！熱線常接到一些遊走在騷擾和訴苦之間的電話，他們並不會明顯展現意圖，可是在對話中，卻會漸漸轉向性行為、性器官的描述，或是沒什麼理由就開始喘氣。

志工間常討論到底要怎麼應對這樣的電話，一方面我們會試著理解，這些Caller可能在日常生活中有多重人際困境，或受性少數身分所苦，慾望才會無處宣洩。可是另一方面，被當成「洩慾」的對象終究不是那麼舒服，要怎麼辦呢？

我們的大原則是，不要傷害或否定對方的需求，但也不用照單全收。例如，當對方開始喘息時，試著導向其他話題、委婉說：「你聽起來不是很方便講話。」甚至直接對質：「請問你在打手槍嗎？」視情況而定，都是可行的作法。

我們也會在這樣一次次的溝通、嘗試中，慢慢找出自己的界線與應對模式。這樣更認識自己的過程，也可以轉化成對日常生活的反思。像是我第一次聽到督導說「接線志工可以表達自己的不舒服」時，我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彷彿得到「許可」——可是，這不是理所當然嗎？

我才意識到，過往我遇到類似情況時，往往會認為忍一時風平浪靜，或是認定自己要更高明地處理，而不是正面衝突。不過，在接了一年多的電話後，我深刻體悟，有時候衝突才能創造直面自己與他人的機會。

可愛又可敬的夥伴們

除了從和Caller的互動中認識自己，和其他志工的交流可以說是這一年最寶貴的資產。雖然大家幾乎只會在夜晚見面（接線時間是晚上七點到十點），也都有各自的生活，但在這間小小的接線室裡，我們卻擁有「最強互助網絡」。

志工們來自各行各業，有本身就是助人工作者的，也有學生、行銷、音樂家、媒體人等等，來的理由各有不同，個性也是大相徑庭，有人辛辣直白，也有人溫文和善，湊在一起往往會迸出有趣的火花。

一般人可能對接線志工有「溫柔」的刻板印象，但與其說溫柔，不如說大家都有一種很幽微地對情緒、感受、想法的覺察，這種能力藏在笑鬧、指正、討論之中，隱密卻又真實存在：明明還在緊張地聽前一通電話哪裡可以做更好，手上卻突然多出一塊甜滋滋的蜂蜜蛋糕——沒錯！接線室常常有不知何時冒出來的土產和零食。

來自各方、年齡各異的大家從不吝於分享生命經驗，因此接線室既是我們接聽他者心情的駐點，也是我們自己的精神時光屋。生活中有自己的困難？感情遇到了瓶頸？吃點甜食，和夥伴聊聊，走出去後，又是新的開始。

接線一年後，我離開了熱線，去倫敦念書。講起來有些矯情，不過接線的這段奇幻之旅深深烙印在我的生命之中。有次朋友心情不好，和我深聊許久，不知為何，我提到曾當過接線志工，朋友恍然大悟：「原來如此！總覺得跟你講話特別放心。」

我忍不住微微一笑，好像又回到了遠方的那間接線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