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又華／秋陽燦笑

我們常對周遭的朋友同事不經心，直到同行的腳步忽然消失，才注意到那些走過的同甘共苦，一同奮進的路程，實是人生樂事。

●

二十五年前，行政主任麥可介紹剛被錄取、二十來歲、有慧黠大眼的海蒂給我。當時我在美國初創事業，很驚喜她願意從一個福利豐厚的大公司，轉投效我們這正全力衝刺的小公司。

海蒂的應對與組織力很快脫穎而出。一年後麥可辭職，我讓她獨力撐起行政部門，幾年後擢升為行政經理，爾後更成為我們這家擁有四百多位員工的工程公司副總，不但主管人事行政且負責海內外公司實務運作。

海蒂是有名的「早鳥夜貓」，凡事親身力行，工作熱忱過於常人，在國外度假，同仁仍會接到她的電話，而她也期望手下同曲共調。初掌行政時，因年輕倔強、一絲不苟，她的部門聘人留人難，自己身兼數職，工作時間特別長。某次，派駐日本的職員抱怨男上司過於關心她的私事，海蒂因時差需常在半夜電話長談，溝通化解性騷擾誤會，大家漸漸了解這疲於奔命的行政長輔導同仁的用心。

海蒂生長在威斯康辛州北部小城，父母、兩對祖父母都離異，沒有兄弟姊妹，由單親長輩撫養，與母親不親近，靠打工讀完大學。如此的成長過程，難得出落成這熱心獨立的個性。

她愛到世界各地旅行，更愛好慈善活動，與同為義工的約翰相識、相戀。但她認為一紙婚姻證書沒有什麼意義，有共同愛好、相處快樂就好。多年後兩人分手，我怪她堅持不婚是主因，她倔強地說：「沒有他我也過得很好。」

她忙碌充實，自從參與「密市大姊姊」的慈善活動，認識六歲的田咪，彷彿打開另一扇心窗。田咪是家中三姊妹的老么，父親是建築工人。母親因病過世後，父親消沉酗酒，情緒不穩，工作時有時無。田咪無人關注，陰鬱寡言。通過社工她參加大姊姊的活動。

田咪不愛講話不愛念書，除了乘校車上學，從不出門。海蒂常在周末帶她去博物館、球賽、音樂會，希望引起她對周圍環境的興趣，對未來的人生有些盼望。有一次海蒂帶田咪去拜訪住在郊區農場的阿姨。牽著小馬兒，鬱鬱寡歡的小女孩竟笑開了懷。

她也引導田咪認識將來可以做的事：老師、護理師、醫生、美髮師等。也許是對父親的愛，田咪肯定地說要做建築工人。海蒂激動地告訴我，每次送她回家，必叮嚀晚上要刷牙，早上要梳頭，換上乾淨衣服才上學……然後看著她單薄的身影走回小屋，心都碎了。這本性剛毅固執又精幹的主管，如此真情流露，深觸我心。

●

去年初，女兒計畫秋天在加州結婚。海蒂很興奮地打算參加婚禮，之後順便到西海岸旅遊。我邀請卡寄去，卻久無回音。正納悶，終於答覆機票旅館都訂了。婚禮前幾天忽又接到短訊，有緊急情況，不能來了。忙完婚禮，打電話給她，卻沒人接。聯絡財務總監貝爾，才知道海蒂在春天就已經得知罹患二期癌症，經過切除似得到控制，所以決定來參加婚禮，不想後來癌細胞蔓延，住院治療，知道我忙，所以沒說。海蒂拒絕朋友去醫院看望，了解她好強，我打消去威州探望的計畫，她倒來回感性地回應我的簡訊和探病的水果。幾次和貝爾談起過去與海蒂經歷的種種，兩人哽咽無言。怎麼可能？她正活力煥發，散播愛心哪！

耶誕節前一早手機上號碼來自貝爾，心下一沉。貝爾說，海蒂彌留之際，田咪守在床前。可憐的孩子，又失去一個愛她的人。

我們傳統工業有人才流失的現象，我因此建立工程獎學金基金會以鼓勵新秀。海蒂成了當然的常務委員之一，主掌行政。十幾年來，尤其退休後，與像她這樣志同道合有默契的朋友，朝著有理想的目標努力，人生其樂。我在紀念網站寫道：「妳總堅持獎學金除了學業優秀，熱心慈善公益更重要，以後每年都有這樣一份獎學金在妳名下頒發。延續妳的愛心，是妳最希望的吧？好友，妳走得太早，但妳的人生活得充實 。」

照片裡，背後金黃的陽光穿過她的髮絲，映出一臉燦爛。我好像聽到若母的海蒂帶著田咪，在農場上牽著馬兒，秋陽下迴蕩著兩人暢懷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