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菁/孕器 孕氣

聯合報 文/子菁
孕器 孕氣。圖/王嗚咪

護理師把我扶起來,她連呼吸都很小心

「看到心跳了,恭喜。」醫生用游標指著螢幕上閃爍的位置,護理師面帶微笑地把我扶了起來。感謝老天爺,終於讓我等到了,但這份運氣只維持了一周。

隔周,我帶著一絲信心躺上檢診台,醫生卻皺著眉不發一語。我深吸一口氣,把腦袋和心情做了全面性的更換。「心跳不見了。」醫生搖頭不解,氣氛就像聽到有人死掉一樣。護理師把我扶起來,她連呼吸都很小心。我不擅於實事求是,想要知道流產的原因,就像小狗追著自己的尾巴一樣。

另一半小心翼翼搭話,我倚著車窗只想讓霓虹燈麻痺心情,腦袋忙著尋找蛛絲馬跡,是不是上周二在回家的路上為了趕綠燈小跑步,還是周三晚上因為工作壓力而失眠,還是周四不小心吃了含防腐劑的蜜餞。打開蓮蓬頭,可能是流水聲的關係,淚腺終於有反應,肚子裡的委屈像一個壞掉的噴泉,全部噴灑在外頭,狠狠地扭擰我的五官。媽媽手冊像是不斷退後的終點線,一直拿不到的錦旗。

隔天新聞報導我們國家拿了第一名,出生率全球第一(低)。我人生中沒拿過第一,這個榮耀倒是有我一份心力。政府為了解決動搖國本的問題,推出各種孕婦友善方案,流產假就是其中之一,回想第一次使用的時候是三年前。

記得那天加班到九點,回到家速速盥洗就寢,在睡著的這幾個小時裡,靈魂和靈魂不知祕密協商了什麼,一覺醒來我的人生轉彎了。在上班的途中,突然間我感受到失去的流動,反射性地舉手招台計程車前往婦產科。感性上渴望奇蹟,理性上我知道這是物競天擇的結果。性別工作平等法第十五條規定,妊娠未滿兩個月流產者,給予產假五日。五日後,我看不見身體裡的傷,只能確認鏡子裡的自己並無異樣後,再次踏上平時的路線,回到工作崗位。

某日接到母親的來電,表面上是關懷加班傷身,卻脫口說出:「妳也幫人家生個孩子,不然我對妳婆婆會不好意思。」我哭笑不得,沒想到生兒育女的壓力也波及到母親。不僅如此,母親把這些話一五一十轉達給婆婆了。過些日子之後,發現這些話是一劑預防針。

一家三口畫面,只敢用鉛筆打底

這期間除了持續拚做人,還需要拚一個安身立命的地方。和另一半找到了安身之處,不只鬧中取靜還有九年學區免接送,外加步行距離就能抵達的托兒所,怎麼看都是好預兆。果然第二次懷孕了。和另一半有某種默契,不主動聊起懷孕的話題,空氣瀰漫著不敢開心的氛圍。一方面要練習平常心,二方面要克制自己的期待感,三方面要留意著正孕育一個生命,身心已經忙於精神分裂,興奮之情就先壓抑下來吧,一家三口畫面,只敢用鉛筆打底。

最終沒有上色的機會。「心臟萎縮了。」「嗯,有止痛藥嗎?」我只能先顧慮肉體的痛,其他的痛等它浮現再說吧。是我們的期待驚動了胚胎?還是我們的平常心讓他覺得不受歡迎?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來了,住家附近還有寵物診所和寵物旅館。

隔天母親來電,我不動聲色跟她閒話家常,順便聊起我的好友懷上第二胎的事。「妳金憨慢。」沒想到如此過時的玩笑話會出現在我的智慧型手機裡。

常有新聞報導某某女明星做了幾十次的試管嬰兒,我深刻體會愈得不到就愈想得到的心情,這是一種弔詭的心理模式。第二次失去讓我忿忿不平,向來自豪早睡早起,自律自愛,另一半腳踏實地,不菸不酒無不良嗜好,如此安分守己的我們卻不如叼菸吃檳榔的男女。但孕氣這件事偏偏不是這樣分配的,它是不講道理的。

第二次流產還是走漏了風聲。父母連忙北上還提了一個不鏽鋼茶壺,裡頭裝著一副完整的豬肚,用意是要幫我換肚。順道去保安宮一趟,為的是向註生娘娘換花求子,擲筊過關就可以摘走供桌上的花,這花沿路被呵護著,像是抱著脖子還沒長硬的嬰兒一樣。婆家那頭也是,某日載著婆婆和婆婆的婆婆,來到某座寺廟參拜,沒料到裡面有註生娘娘,婆婆突然興起擲筊的念頭,我趕緊推派另一半代表,第一擲笑筊,婆婆笑得尷尬,第二擲笑筊,阿嬤雙手合十嘴裡念念有詞,先生一臉無奈,我趕緊向前給予心靈上的加持,第三擲聖杯,我們暗自竊喜終於過關。高齡產婦有一個有優點,拜歲月所賜,對於四面八方的關懷都能穩如泰山,一笑置之。

第一次流產像是新兵上場,嚷嚷幾聲,大概是運氣不好。第二次流產像是屢敗屢戰,是一種失去之後更想得到的氣憤,嚷嚷變成吼叫,為什麼不給我機會!第三次再發生,如同前方敵軍已經鋪天蓋地而來,我雙腳發抖,我要繼續迎戰?還是後退?

確認胚囊已經完全排出後,想要鬆一口氣都極其小心,深怕太放鬆會被什麼力量譴責,生活裡也不敢笑得太開心,畢竟這是喪假期間。正擔心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開懷大笑的時候,看到斑馬線上有一名男子拿著雨傘當作高爾夫球桿在練習,屁股對著我扭來扭去。世界在逗我笑呢!

當晚睡前我對先生說,我們把失去的細胞當作天上的星星吧,這樣我們抬頭就可以看到他,他也會在上面眷顧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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