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要逼
……不知道。
說話的是寫作班裡的孩子,國中一年級,剛來上過幾堂。
以國中生來說,他發育得不差,稍瘦一些,也蒼白一些,髮型很矬,但五官端正,衣著齊整,順眼好看。
在課堂上,他幾乎不發一語,眼睛的走向很明確,就是躲避我。
初來第一堂課,他遲了一些,我與班上學員正討論著什麼話題,請他自己找位子坐,果不其然,選了個邊邊角角的座位,新生總是如此。
互相觀察了一陣,就在討論之間,我把提問轉向他。這是一個嘗試,邀請他進到我們的話題來,孩子也許欣然投入也許還不行,這時機要怎麼拿捏呢?我想任何一位老師都有自己的關竅,那是教學風格形成的地方。
這次不行。
遇見我的提問,這孩子整個人愣住,眼睛瞟我,轉走,又瞟我,又轉走,靜默了很久很久,似乎在等待問題過去,我等著他,我通常會等候,這是我的風格。
最後,這孩子聳肩,沒有回答。
把視線從他身上移開之前,我感覺到他的身體放鬆下來,那種鬆,像一棟大樓垮掉。
進入書寫時,他也停頓很久很久,眼睛直直地看著桌上作文本,手裡的筆捏了又放捏了又放,彷彿人就站在頂樓,正思考著,不知道要不要跳。
我看見其中困難,走過去問他,你可以嗎?
聳肩。
別緊張,放輕鬆,自由地寫,作文沒有寫對寫錯的問題。我給他心理建設。
他轉頭看我,眼神像燭火顫晃。
我退開,往其他學員那裡巡了一圈,再走回來。
還是沒寫。
我問他:有遇到任何困難嗎?
依然聳肩。
孩子自己的能量不夠,我須多介入一些,便靠到他旁邊,問他:你想要寫什麼呢?
感覺到我拉近距離,他的身體僵直起來,小聲回答我:不知道。
我剛剛講的你聽得懂嗎?可以理解嗎?
……不知道。
你需要幫忙嗎?我問。
不知道。
這個問題的答案,竟然是不知道。
他不知道自己需不需要幫忙。
在幾乎不能察覺的一瞬間,我閃神了。
我也曾是這樣的孩子。
這樣的孩子沒有安全感。
下課前,他終於寫出了幾行,我誠心回饋他書寫的願意與努力。
他沒什麼反應,默默離去。
第二堂課上課前,作文班行政老師傳來口訊,說是孩子媽媽的交代:這孩子被動,會選擇偷懶,要逼。我隱約知道了,孩子為何事事不知道。
戰,或逃,或僵呆。大腦做出了最安全的選擇。
這世界非常巨大,有時我們必須反抗,有時必須臣服,這與世界無關,與我們自己有關。
我不知道,要怎麼逼這孩子。
其實,我是知道的,每個大人都知道怎麼逼孩子,那一點都不難,我們只是不知道還有其他的可能。
是的,我們,每個孩子也都會成為我們。我們想要逼孩子知道所有事情,但孩子往往被逼得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想知道。
原生之初,對於這世界,我們確實什麼不知道。後來,我們只是想知道而已。想就行了。
那你有想要寫好作文嗎?我問。
孩子停了好久好久,眼睛直直地,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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