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達/那些歌怎麼唱我全忘記了

聯合報 文‧攝影/李達達
馬斯垂克市政廳前有一個大廣場,常常拿來辦市集和音樂會,有時候也有移動遊樂園。影子...

烏克麗麗真好啊

行李都收得差不多了,即將出發去荷蘭當交換學生的我,將所有CD收藏都轉成數位檔,存入硬碟……

整理好飛機上痛哭專用歌單,轉身看向窗外,放在窗邊的烏克麗麗看起來好落寞。麗麗你真好啊,你有吉他的外型,卻不像吉他那樣嚴格。吉他總是暗示一個人必須苦練,彈到手指長繭,懷著沉重的決心才行。你輕鬆隨興許多,學幾個和弦就可以亂彈亂寫歌。我們一起寫了吹風的歌,沙灘的歌,大便的歌,失眠的歌,曬太陽的歌……雖然我從來沒有認真練習你,但我認真喜歡你。

「可惜搭飛機太危險了,我沒辦法帶你出國。」

我坐在窗邊,拿起麗麗隨意刷了幾個和弦,因為要分離,我們心中沒有歌。我鬆開麗麗身上每一條琴弦。麗麗發出低沉的悶聲,陷入呼嚕嚕的睡眠。趁它睡著,我搭上追著月亮的飛機,不斷飛向西。

十幾個小時的航程都困在夜的時區,整架飛機像卡在一道時間的夾縫中似的。時空被飛行壓縮,情緒被狹小的座艙壓縮,痛哭專用歌單並沒有派上用場。

拍下這張照片後我就上網賣了可愛的荷蘭腳踏車,想念它。攝影/李達達

為期一百八十天的夢

一下飛機,我就變成荷蘭南部小城馬斯垂克的學生了。住進醫院改裝成的宿舍,買了輛二手腳踏車。為了買電鍋、吹風機、碗筷和體重計,我到生活用品百貨去。拖著購物車逛來逛去,忽然覺得背後有誰在看我,回頭是一座玻璃展示櫃,櫃子底層站著一把烏克麗麗。我蹲下,貼上去看標價──才二十四歐,台幣不到一千元吧。買啊,反正家鄉的麗麗不知道。

廉價的三合板琴身,漆成橘色,音質粗扁像鼻塞的哆啦A夢,而且怎麼調音都不準……「啊,就叫你破爛麗麗吧。」

購足生活道具,也有了破爛麗麗,旅居的日子展開了。早餐在熱紅茶上蓋一片夾了糖漿的格子煎餅,彈麗麗唱煎餅之歌。放學後逛到車站前買澆滿美乃滋和肉醬的薯條,那就來首薯條之歌。周末自己做香腸馬鈴薯大餐配便宜的啤酒,當然也有啤酒之歌。考試前在二十四小時開放的圖書館苦讀,考完就吃混了藥草的餅乾忘掉一切,唱迷幻之歌。想家時,則在房間裡小聲唱伍佰,唱陳昇,唱「叫著我叫著我黃昏的故鄉不時在叫著我」。自彈自唱自作自受的日子,身心都搖搖晃晃。某些夜晚睡前覺得自己可能會死在這裡,某些早晨醒來覺得時間好快,沾個美乃滋就要回家了。

一百八十天的學生簽證快到期時,我開始懷疑在荷蘭建立起的生活可能只是一場夢。夢中的東西都帶不回現實(當然現實也很可疑)。

St. Lambertuskerk是一座私人教堂,似乎不能入內參觀。我每天回宿舍...

夢醒前對新來的人唱歌

我保存了許多垃圾,必須動手清理房間了。六枚一盒的蛋托不到二十個,餐巾紙的捲筒也才十七個。窗台上一整排啤酒空瓶摘下瓶蓋,瓶子拿去回收。一口氣丟掉這些才明白自己其實沒吃多少荷蘭蛋,沒用多少荷蘭紙,沒喝多少荷蘭酒。清掉垃圾之後,在荷蘭的陽光下為腳踏車拍照,打算上網賣掉。體重計、吹風機、電鍋和碗筷,可以捐給宿舍,讓下一批新生使用。但破爛麗麗怎麼辦?

退宿前一周,我用破爛英文寫了一首歌與我的房間告別。唱了幾遍,覺得太寂寞了,正好聽到門外的嬉鬧,就抱著麗麗開門穿過長廊走出去。外頭有一批新到的交換生聚在一間雙人房裡喝酒。我告訴他們我有歌想唱,他們說好啊請唱。我說不是在這,「請你們來我的房間聽。」其中一人遞給我一瓶冰啤酒,對他的同伴們說:「走吧,到他房間去吧。」

十幾隻大學生鑽入長廊底端的小房間。他們靠著衣櫃,蹲在一起或抱在一起。房內的空氣立刻就熱了起來。我坐在床緣,抱起破爛麗麗,一直彈錯,離離落落嗚嗚啦啦把歌唱完。

等禮貌性的掌聲結束,我謝謝他們借我時間,並說出真正的心願。「這把琴我沒辦法帶上飛機,行李箱裝不下,所以想將這琴送給在場的某個人。」環視一周,沒人願意收。這時門邊一個男生燈泡那樣亮起來說:「你可以寄回去啊。」我關燈:「荷蘭郵局沒法寄送到我的國家。」另一顆燈泡又亮起來,「那你可以試試DHL,隔壁的德國小鎮似乎有收件櫃台。」

穿越馬斯垂克的馬斯河,我雖然沒有搭過這些遊船,但曾沿著馬斯河一路騎腳踏車到比利時...

到隔壁的德國小鎮去

於是在七月下旬的某個上午,我抱著一個大紙箱,搭上前往隔壁鎮的巴士。巴士後座沒人,我讓箱子靠窗,自己則在走道的椅子上護著。通往德國小鎮的鄉道上只有草地與花田,陽光大方灑落,每一片草葉都對著天空伸出手,它們是不是也在向我揮手道別呢?中途有幾個小招呼站,幾乎沒人上下車,但只要一接近站牌,車速就放慢。每次巴士離站重新加速時,我便覺得自己的旅程像燃燒中的仙女棒那樣又被縮短了一截。一切實在過得太快,還來不及翻出痛哭專用歌單我就哭出來了。

我把紙箱抱上櫃台,收件的德國姊姊確認地址和國家,收了郵資後就給我一張收據,然後把紙箱抱到角落去。後來我在郵局門口呆站了一陣子才走。

寄完紙箱,我在回程的巴士上睡著,醒來時車已經在馬斯垂克靠站。一下車我就空虛寂寞覺得餓,到車站前那間店買了一份特大的美乃滋肉醬薯條邊走邊吃。那應該就是我在荷蘭吃的最後一份薯條。

紙箱比我更早抵達台北。

荷蘭的麗麗毫髮無損。家鄉的麗麗不知道是因為生氣了,還是真的放了太久沒彈,有一陣子聲音都悶悶的。

回台灣已經十年了,我偶爾還是會夢到這趟搭公車寄包裹買薯條的旅行。每次都在吃到薯條之前就醒來。醒來時看到荷蘭麗麗就在窗邊,才確定自己真的去過荷蘭。不過在荷蘭寫的那些歌怎麼唱我都全忘記了。它們沒有跟我一起回來。

旅行自拍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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