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婷/聖母峰馬拉松
一場昏睡,彷彿過了一世紀,一世紀的天人交戰。清晨六點,在冰冷的空氣中醒來,太陽如常升起,又是山上的一個大好晴天。
咦,腳不痛了。完全不痛了。我下床走了幾步,順順的,這雙腿完全屬於我。昨日的所有痛苦掙扎都像是場噩夢,在光天化日之下,消散無蹤。
睡著之前,在萬念俱灰中下定決心:不再走了。打算就停在這裡,等夥伴下山。還說服自己:身體要好好保養,不可勉強。然而現在睡飽醒來,不痛了,健步如常,我又陷入了猶豫⋯⋯其實不只腳傷,也好想念台灣的朋友,想念鹹酥雞和滷肉飯,想念我的小窩。而且現在好了,不代表上路之後不再出毛病;是不是維持原案,停在這裡就好呢?
放棄容易,繼續才需要勇氣。我已沒有勇氣,也想不出前進的理由。然而,看夥伴們一個一個收拾好行裝,背上背包,準備上路。他們的笑漾在背景是覆雪大山的圖像裡,將要迎向充滿鬥志的一天,那一刻,我又突然自慚形穢,好想走進那圖像之中啊。
阿秋來關心我的腳傷,我說沒事了,她問我要休息嗎?我抬頭看她如常純淨的雙眼,說:「我去拿背包,我要上路。」這回應完全沒有經過大腦,但,管他的。或許不經過大腦的決定,才是身體真正想要的決定。
繼續上路。加入夥伴的行列,一股莫名的趨力又在體內燃起:我要向前走,登上聖母峰基地營。
我們在Dingboche多停留一日,做高度適應。今天必須爬到住宿旁的山坡上,一個插白旗處,4750公尺。腳力如常,只是心中帶著痛楚復發的恐懼,恐懼其實無用,我努力甩脫它。路上看到一些喇嘛在山的稜線上行走,光禿禿的山岩中,點綴著他們的修道屋。簡陋的水泥山屋,在滿是石礫的山上矗立,四周什麼都沒有。無處擋風,無處躲雨。單這光景,就能感覺到生活的艱辛。幾座佛塔散布著,五色旗飄在風中。
這海拔高度,早已沒什麼植被,除了短短的雜草之外,就是光禿禿的石礫路。周圍被雪山環抱,抬頭是萬里無雲的藍天,世界彷彿只剩下天與地,與一步一喘的零星人們,別無其他。
途中遇到一位戴墨鏡的雪巴人,身上穿著印有第十屆「Everest Marathon」聖母峰馬拉松的T恤,看他黝黑的皮膚與精實的身材,我不懷疑他跑完了這場世界海拔最高的馬拉松。
創立於2003年,聖母峰馬拉松是為了紀念首次攀登上聖母峰的尼泊爾人丹增諾蓋和紐西蘭人Edmund Percival Hillary(在紐西蘭五元鈔票上可以看到他的肖像)登頂五十周年而設立。他們在1953年5月29日完成了站在世界之巔的壯舉,因此馬拉松的日期也訂在每年5月29日。
當第一次聽到聖母峰上也能跑馬拉松時,我瞠目結舌。氧氣稀薄、路面顛簸、高原反應隨時無預警來侵襲,每一寸路我都舉步維艱、呼吸困難,是要如何「跑馬拉松」?這一路上,我們的行李都是由雪巴人幫忙背運,流傳著許多關於他們「呼吸系統與平地人不同」的傳說,因此也不意外,每年聖母峰馬拉松的奪冠者,都是雪巴人。只是依然太難想像,在這世界之巔「奔跑」的光景。
這場馬拉松的參賽選手,要先花十多天從盧卡拉步行上聖母峰基地營(就跟我們這次健行的行程一樣),接著才以EBC為起點,往下跑到南崎巴札是為全馬,跑到此刻我們所在的Dingboche,則是半馬。
上山已經夠累了,還要用競賽的方式跑下山,歷經起起伏伏超過七千公尺的海拔高度,這過程,該比我這緩慢的健行路途,艱辛十倍吧。我這樣想。那麼昨天一日的小小ITBS發作,又算得了什麼呢?想起陳彥博跑超馬的紀錄片,他那些裂開的肌膚、面色蒼白仍屹立不搖的決心,我又再度激勵了自己。
聽說來跑聖母峰馬拉松的人,多數不是為了競賽,而是追求一個完成自我的目標。是啊,在這連呼吸都困難的環境裡,跟誰爭強鬥勝都已經失去意義,唯一能去的地方,只有突破自我。自我是每個人生命中最高的山,沒有確切的高度數值,沒有登頂的時間表,也無人同行。
登山者沒有不孤獨的。可也只有孤獨,能帶我們穿透生命的本質。
●摘自大塊文化出版《一直走就不怕孤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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