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孟柔/生死交關

聯合報 綦孟柔
生死交關。圖/Emily Chan

作為野生動物獸醫師,總是會遇到生死交關的時候,我的生死交關有三次。

長頸鹿的外型給人高冷優雅的形象,私底下卻是一種敏感、嬌貴又力大無窮的動物。明明皮膚很厚,可只要輕輕碰到,就會很大力地抖動,比如幫長頸鹿打針的時候,如果是手拿著針筒扎針,很容易因為針筒太長使得力臂過長,只要長頸鹿一抖,針筒就會飛出去。這時候,我會改以手拿針頭,快速且用力地戳進皮膚,由於針頭長度只有1.5寸,力臂短,力矩小,就不容易因為皮膚的抖動而扭掉整個針筒,接著只要把針筒接上針頭,就可以打針或抽血--身為一名野動獸醫師,一面打針一面做物理計算真是再自然不過了呢!

除了做醫療的時刻,長頸鹿平常是真的很優雅,時常可以看到牠跟熟悉的保育員午後散步。有一回,下午難得沒有病例要處理,我趁著空檔到園區各處晃晃,看看動物們是否都安好,碰巧遇到長頸鹿的保育員在展場內與之陪伴互動,我便跟著保育員進入展場,站在一隻成年的公長頸鹿右前方約兩公尺的距離,餵牠吃牠喜歡的桑葉。不知道是因為不熟悉我的氣味,或是我看起來像平常幫牠打針的那個人,吃了一口桑葉的長頸鹿突然小跑步起來,就在一個瞬間,我被牠的右前腳揮倒在地,有那麼一秒鐘,我看到長頸鹿抬起來的後腳準備落在我身上,直覺地往左邊滾了好幾圈,再從地上彈起來,然後往保育員的方向全力衝刺,等回過神來,發現長頸鹿已經跑去吃牠草架上的樹葉了。

當天回到診療室,坐在椅子上,才意識到我剛剛體驗了一回腎上腺素的作用:生物在緊急時刻,像是戰鬥或遇到危險要逃跑的時候,會瞬間分泌大量的腎上腺素,讓心跳加速、反應變快。有科學研究顯示,因為反應變快,所以視覺看到的畫面會變得比較慢,我在地上的一秒其實根本不到一秒,一秒的時間長頸鹿大概都能跑兩步了。所以,事後回想是我的腎上腺素救了我一命,這是第一次的生死交關。

自從長頸鹿事件後,我特別注意自己跟動物之間一定要有一道阻隔,但動物要在哪裡生病有時候不是我能決定的。有一回,一頭重量約莫八百公斤的美洲野牛倒在展場中央,無論保育員怎麼趕牠或拿食物引誘牠都不動,精神看起來也很差。偌大的展場上,牠倒在一個沒有阻隔的空地,我跟另一位獸醫師眼見必須將牠麻醉,才能移到病房內檢查及治療,我倆便一人拿著吹箭一人拿著藥品,在距離野牛大概十公尺的地方進行吹箭。

這頭八百公斤的大公牛,不管保育員的車如何逼近都不動,卻因為小小的3cc吹箭針刺下去,忽然狂奔了起來,而且還是朝著我們的方向奔!

我們兩個拔腿跑向不同方向,本來朝著我衝的牛轉向跑去追我同事,我往展場的出口跑,我同事往展場的樹後面跑,好險大公牛決定放過我們,走到別的地方去,麻醉藥劑也順利發揮效用。結束野牛的醫療後,我跟同事的手仍抖個不停,這是第二次的生死交關,我覺得緊急時刻眼睛特別容易對焦在可以躲的地方,除了畫面變慢之外,腦袋還動得很快。

總以為經過多年的訓練,我已經可以預測危險發生的時候,事前擬定出Plan ABC、在現場訂出如果有緊急狀況的逃生路線。然而,人算還真的不如天算,第三次的生死交關是一頭野生的台灣黑熊。

跟著研究人員的腳步,我們走了三天共四十二公里的山路,進到中央山脈的深處,進行為期好幾個月的黑熊研究。我的工作是負責麻醉捕捉到的台灣黑熊,並且採集研究需要的樣本,像是血液、毛髮等等,同時維持麻醉中的生理狀態,直到黑熊完全甦醒。上山的十天都沒有順利捕捉到黑熊,直到第十一天,大家的呼叫器響起,所有人開始確認麻醉需要的裝備,往黑熊所在地移動。研究人員使用特製陷阱限制黑熊的行動,再由獸醫師麻醉牠至睡著,大夥再合力把黑熊從陷阱上移動到可以操作的空地,好讓所有人同時分工合作,縮短麻醉時間。

從陷阱上麻醉的浩大工程落在我身上,陷阱上的熊脾氣通常不會太好,一心只想咬爛所有在牠身邊的東西。面對一隻爆氣的大公熊,你絕對不會想要出現在牠的視線範圍內,所以到現場第一件事是環視環境,決定麻醉的位置及熊睡著後要操作的位置。我選定了一棵完美的樹作為遮蔽,大家都就位後,我隨即把麻醉針填充到麻醉槍裡。

從靶心可以清楚地看到黑熊厚厚的後頸肉,第一針從牠的脖子上飛過沒中,趕緊裝上第二發,調整好瓦斯壓力。只聽到麻醉槍輕輕「碰」一聲,橘色標示的吹箭穩穩地扎在那塊後頸肉上,確認藥劑注入後,按下掛在脖子上的計時器,開始等待黑熊進入睡眠狀態。十分鐘後,黑熊趴下,我示意大家再保持安靜兩分鐘,讓熊確實地睡著。

兩分鐘過了,我與其中一位研究人員靠近黑熊,拿一根長棍子戳戳牠的屁股,再戳戳牠的頭;保險起見,我又用力地打了幾下牠厚實的肩膀,黑熊完全沒有反應。我揮手示意搬運熊的成員可以靠近,自己則從黑熊頭的方向繞過去,順勢拔掉脖子那支麻醉針。就在拔掉的同時,牠猛地抬起頭,轉向我吼叫了一聲:「吼啊!」看著牠潔白尖銳的牙齒跟牽絲的口水,我跟研究人員嚇得摔倒在地,一個翻滾後狂奔跑回樹後面。黑熊雖然沒有爬起來,但頭跟手似乎想要出力,顧不得雙手抖到不行,再裝一次麻醉藥,再補一針。這次,牠總算完全睡著了。

第三次的生死交關,我摔壞了一把麻醉槍,還有,明白這些巨獸真的很怕打針。

●本文作者創辦台灣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並在池上建立了東部第一間非營利野生動物醫院,實際投入花東地區野生動物救援及環境教育。若您願意與野灣一起投入野生動物保育,請見:https://www.wildonetaiwan.org

綦孟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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