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卉君/創造

聯合報 張卉君

每隔一段時間,我會在陶藝教室的窯房層架上巡看一番。

在架上等待陰乾、進窯待燒的土素粗胚們,出自各種背景養成的創作者之手,無論剛入門初學者,或是長年熟習材料的老手,每個都造型獨特、饒富趣味,充滿了故事感。相較於售架上成熟的大師作品,這些帶著野生的、稚嫩、粗拙,甚至無高超技巧展現的作品,總是更能吸引我佇足翻看。

學陶一段時日後,深知手感靠的是經驗的堆疊,做一個杯子乃至於做一百個杯子的中間過程,都會看得見進步的痕跡,從復沓中領略,克服失敗沒有捷徑;而技法亦可以通過知識的擴充、觀摩他人的示範而增進——唯獨「創造力」無可模仿,它必須充滿好奇,勇於跨越僵直的邊界,在成敗間做一個最輸得起的賭徒,帶著突破重圍、被世界看見的野心,懷有表達傳遞的意圖,因而撐出自我詮釋的空間。

創造也往往始於限制。若不曾意識到邊界,沒有感受到束縛與壓迫,又從何掙脫?舞蹈家許芳宜在《我心我行》半自傳影片中,有極大篇幅在呈現受困與脫困之間的各種現實與身心狀態,她不談成功帶來的榮耀與光照,而是聚焦自我蛻變中所面對的各種消亡、磨損與掙扎痛苦。正是因為現實的限制、身體的限制、資源的限制……種種高壓之下,無法迴避地直面創作者的內在:有多麼想要就得多麼誠實,對自己的慾望誠實,也對自己的局限誠實。

無論在哪個領域、使用什麼樣的媒材,創作者的條件與困境似乎都有雷同之處。天分與努力被簡化為成功的兩大主因,然而在「想要成為什麼」到「成為了什麼」的過程,往往有更為細微又巨大的分分秒秒、來回拉扯的信念與現實、數不盡的機會與命運,在每個選擇後下一個轉彎迎面而來。考驗從未休止,經歷數百次的堅定與失落、遺憾與錯過、犧牲與成全,最終凝鍊成「作品」,呈現在大眾眼前。

那段從創作者腦中走到受眾面前的崎嶇之路,如沉默的千言萬語,以各種型態展現,或長期或短暫地存在於世界,渴望的是連結、是理解、是同頻之人共振的內在激盪,因而有所關注、回應、對話,抑或僅是追隨和靠近,都是創造之所以令人深深著迷的魅力。

無論是身為一個陶藝的初學者,抑或受過文學訓練的書寫者,能夠讓我醉心沉浸、悠然嚮往的,除了創作時高度專注的心流經驗之外,也許就是看見同頻者透過與自我生命的對話、梳理,不畏挑戰破框、堅持打磨不輟的各種姿態,即便經歷最黑暗的低谷、舉步維艱在荒原裡踽踽獨行,卻仍能在創作裡忘我自在。細數古今中外,多少藝術家與創作者在刻苦的絕境裡生出璀璨的花朵,在他們凝神磨礪自身的同時,亦向大眾展現了靈魂的高光。

製陶三十多年經驗的老師和我一樣,常在野生的陶架上探索。習陶以來,她從未以高低優劣來評論學生們的作品,而像孩子一樣好奇著他人作品的巧思,端詳、推測著特殊釉色或技法的生成過程,和我們討論得津津有味,各種實驗性的作法都值得被鼓勵,即便失敗了也從中獲得許多新的學習。我於是看見了她深厚底蘊下無有邊界的寬廣,當卸除對權威的恐懼,才可能生出自由與創造。

張卉君

張卉君,帶著山的基因,靈魂裡住著海洋。期許自己能夠成為一道溫暖、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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