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馭博/衰尾郎也愛
小時候算命,師傅說我凶星轉世,天生衰尾(台語:倒楣),我不信,跑去基督教會受洗,看看能不能用清水沖淡命運;無果,衰事繼續發生,例如走在馬路白線內被車子撞、上完廁所後馬桶爆炸、玩線上遊戲世界排名進前十,但隔天莫名被官方認定為外掛鎖號。大學時遇見了女友,第一次見面就聊了十幾個小時,幾乎都在聊衰事,「妳也凶星轉世?」女友點頭如搗蒜,「妳長大後也去教會?」女友又點了點頭,但隨即補充道:「但沒你誇張,我沒看過馬桶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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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意外獲得橫財,為了不衰,我得謹慎把它全花掉。「我們去日本玩吧。」女友說,「我們選跨年的時候去,順便去神社祈個福,你最近太倒楣了。」這趟旅程說走就走,預計遊玩七天,除了訂飯店跟機票,我只有快速記下想去的景點,忘記調查當地美食。我們預計前往大阪,並將旅程延長至京都,想先在大阪吃幾頓好料,再去京都看古蹟。日本的新年與跨年是連在一起的,剛好是四天連假,也許上班族與學生返鄉了,作為觀光景點的大阪與京都顯得不那麼擁擠,但大阪許多名店逢國定假期歇業,我佇立在掛上掛簾的拉麵店門口,轉頭看向女友——不知道是不是到了日本的緣故,我覺得她的表情愈來愈像不動明王。無奈,我們選擇了速食將就(我覺得我這一生都逃離不了速食的陰影),但日本的肯德基好難吃啊,雞皮軟呼呼的,油肪凝固,肉質咬起來又柴又硬。隔天,在大阪神社參拜抽籤時,剛好遇到留學的朋友們,他們聽到我與女友去吃肯德基,又好氣又好笑:「學長,你怎麼又虧待人家了?」
可能是對速食喪失信心,也可能是常看日劇的關係,我與女友對旅館樓下的勞森(LAWSON)與全家便利商店來了興致。在大阪的三天,我們每天晚上都會大量購買這兩間便利商店的炸雞、便當、冰淇淋,吃完後做評比打分數。我們平均一天花了兩千日圓在便利商店,其餘的開銷則是花在黑門市場,買海鮮與藥妝品。藥妝店的店員幾乎都是台灣人,有的甚至會用台語向我們推薦商品,但我是客家人。留學生在外國打工不容易,於是我又花了一萬日圓買了一堆用不上的藥品,唯一有用到的是EVE止痛藥,因為我在參拜神社時在巫女面前被石頭絆倒,摔傷了膝蓋。這是我第一次被這麼多巫女包圍,心情很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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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幾天,搭JR鐵路到京都。京都的過節氣氛更濃了,街道與各地的廟宇人潮洶湧,而當日剛好是金閣寺整修前的最後一天參觀日,我們趕緊交了四百日圓入場(至今,我還是覺得參觀金閣寺的費用太便宜了),趁太陽下山之前見證金黃色的奇蹟。金閣寺的光芒彷彿太陽,為四周的草皮披上一層薄薄的金光,水面上的波紋不斷讓人想起松尾芭蕉的俳句:「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閑寂古池旁,青蛙跳進水中央,撲通一聲響。)但可惜的是,這兒並沒有青蛙,引起波紋的除了落葉,還有我手中緊握的平安符。一個操著普通話,兒話音的孩子硬生生將我撞倒,使我失去重心,手中的物件也噴飛出去。孩子的母親說他才八歲,不要一般見識,哭喪著說我欺負老實人。孩子身高目測一百五十五公分,壯如一頭犢牛,這才八歲?他是太宰治筆下,奔跑的美樂斯嗎?孩子在夕陽餘暉之中哭泣,我勉強塞給孩子五百日圓與一盒糖果,他與母親才破涕微笑。那盒糖果三千五百日圓,是我在山腳下的百年和菓子店買的,原想在清水寺的迴廊前送給女友當小禮物,全都拿來孝敬這位小祖宗了。
但我依舊想起了三島由紀夫《金閣寺》的句子:「過去種種的回憶,也許為數甚少,但卻有強韌的鋼發條,而且現在我們一接觸,發條就會立即伸長,把我們彈回到未來。」觀覽過金閣寺與清水寺之後,總有一種想扣問未來的衝動;一直以來,我總想貪婪地收攏金錢、景色、知識,但如今我只想與女友好好生活下去。日本行的最後兩天,我們再度回到大阪,前往環球影城,一個童話般的世界,充滿著歡樂時光。我看見一個孩子在哈利波特的魔法屋裡,答對了主持人遊戲中的問題——他已獲得了沉浸式的愉悅,但他的亞洲父母操著破爛英語,堅持要園方贈與孩子一根魔杖(一根四千九百日圓左右)。孩子十分尷尬,幾乎快哭出來了,對於魔法世界的回憶與想像,在父母的協商之中,幾乎毀滅。
正當我與女友在屋外喝著奶油啤酒時,我瞥見那個孩子蹲在廣場角落發呆(父母親去哪裡了呢?是不是還在爭論著魔杖?)。我假裝要上廁所,跑去找那個孩子,拿出我剛買的魔杖盒子,用蹩腳的英語邀請他拆開禮物。孩子取出魔杖,使勁在空中揮舞,不一會兒又還給了我。他用英文跟我說謝謝,說他不想要魔杖,他只希望父母親不要吵架。
我有點後悔。我是陌生人,不應該亂接觸別人家的孩子,他也並非我的子嗣,我實在不應該多管閒事。但看著這孩子,使我回憶的發條想起了童年:不害怕貧窮,不期待奇蹟,只希望父母不要爭吵。女友好像看穿我的心思,笑著說:「你也送一根魔杖給我吧,我會滿懷感謝地收下。」
這根魔杖(一根五千兩百日圓左右,是主角哈利波特使用的魔杖)如今放在女友書桌前,有時我們聊著未來,她便會拿起來揮舞,試圖在空氣中劃開一個回憶空間,強韌的鋼發條還在裡頭,時間依舊如此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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