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泰宇/再見阿龍

聯合報 文/姜泰宇
再見阿龍。圖/圖倪

來來去去超過百個工作夥伴,有許多我甚至記不得名字,連面貌都模糊了,路上偶然相見,或者不會想起曾經在一個屋簷下揮灑汗水。阿龍不是。阿龍是我第一個領殘障手冊的員工。當年他因為鞋子破洞,對我說:「老闆,我想跟你借五百塊。」問及原因,很有趣地回答:「老闆,因為我的腳很臭。」

我笑了,這回答真的好「阿龍」風格。他說,由於他鞋子破洞,腳會濕透,濕透的腳不好做事,總會被師傅責罰。五百塊後來換成了一雙又硬又咬腳,甚至穿上都不好蹲下的鞋。但防水。

阿龍說,他想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我記憶至今。

來不及跟他說,他早已是個有用的人,他便消失在我周遭的舞台,遺憾與可惜在我的心頭,直到兩個月前。

我習慣在中午休息時間去健身房運動,那天早晨下過雨,空氣很清新,微濕的地板落葉黏緊緊。在即將抵達健身房的路口,等著紅燈時,另外一個方向剛綠燈,朝我走來的身影,有點像阿龍。

儘管戴著口罩,但那一頭極短的頭髮以及流浪狗一般的眼神,我沒有忘記過--不想忘的不知是自己的那抹遺憾,或者真是打從心底把阿龍當成曾經的好夥伴,被社會洗禮並在其中打滾多時,偶爾很難評斷自己的心意。

我這邊紅燈還亮著,迎接眼前這個男子走來,眼睛瞇瞇的,像太陽太大了,也像眼睛笑了。我腦海自行演練許多台詞,不是沒想過路上偶然巧遇,但真正面對卻猝不及防。知道我內心劇場的人,或者以為我遇見暗戀的女孩呢。

深吐了幾口氣,我想叫住他,知道自己有一些話想對他說,知道這樣久別重逢就是一種幸運。

當我準備開口喚他,阿龍停下腳步看著我,抓了抓頭;我猜,口罩下的他在笑。

「老闆!」他說。

「阿龍!」我口氣明顯很愉快,跟他一樣。

最近好嗎?在哪裡工作啊?回林口了?

對了,老闆一直忘了告訴你,你是一個很有用的人喔。

那五百塊老闆就不跟你要了,雖然老闆是客家人。

我快速思考了所有可以對他說的話,最終,他很開心與我打了招呼,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在我視線裡愈來愈小,直至不見。看著他離去,我錯過了兩個紅綠燈,也好像錯過了更多。

但又好像什麼都拿回來了。這就是阿龍,經過我,看見我,彷彿回到十年前那樣開心與我招呼,然後就匆匆而過。人生不都一個樣,我們來我們走,誰來誰走,都是說好的了。

那些藏在我心底壓得牢牢的話,我也當作說完了,畢竟那些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想說,而不是為了滿足阿龍必須要聽到。

在那之後幾天,我的店裡徵到了新人,也是一個有殘障手冊的孩子,二十二歲,輕度智能障礙。比阿龍彼時來到我店裡更大一些,眼神一樣直直地看著我,不管我說什麼。學習速度也慢,有點聽不大懂我交代的事情,甚至還不懂怎麼把布擰乾。

店長決定讓這個孩子來報到,略微出乎我意料。看著他堅決的表情,若說沒有受我那本《洗車人家》的影響是騙人的,我猜他或多或少想扛起一些社會責任吧。不過,我很欣慰的是,店長告訴我,反正都是一樣的吧,如果學得慢,就讓他慢慢學,如果願意聽,就讓他一步一步走。

我看著這孩子盯著我的眼神,仔細地跟他解釋了許多東西。但他畢竟不是阿龍,同樣的故事沒有再次運轉,幾天之後的中午,便說找到了包裝廠的工作,要立刻離開。

鵬程萬里啊我的朋友。

也許下個月我就很難記得你的名字,但走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都是有用的人,我們都是。只要記得,有一天我們都像阿龍一樣,走過某個路口,開心地與某一段過往打聲招呼,就已足夠。

洗車工祕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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