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小島耶誕

聯合報 洪芳怡

南半球的耶誕節是在夏天,卻融化不了她心底的霜雪。

她住在心型小島北端,緊貼在無尾熊王國右腳底下。島上四成土地是國家公園和自然保護區,有多處世界馳名的唯美海岸,幾座百年港口,還有無數蘋果園、櫻桃園、紅酒莊園,路上的背包客比島民還要多。

理論上,她身處世外桃源。實際上,剛踏上小島,她就後悔了。

帶著悲傷離家千里,是出於父母長年對她的不理解、不認同與不接納。但她未曾參透,她對父母也是同樣的不理解、不認同與不接納。父母恩威並施,期望她依照他們的價值觀安身立命,武斷判定她的與眾不同等同病態與墮落,讓她窒息,讓她義無反顧在愛情中尋找認同。

她還不明白,太過執迷的義無反顧,往往會讓人演出逆女怨女烈女,忙著受傷與自憐,忙著忘掉自己的獨特天賦,忙著戀愛,忙著談讓自己更受傷更自憐的戀愛,忙著逃離家庭困局,忙著把自己推入另一場險境。

她真的是後知後覺。跨越太平洋跑來談瘋狂戀愛,是浪漫的奮不顧身,更是愚笨的奮不顧身。下機第一刻,對方的多疑與偏執翻江倒海而來,令她手足無措。人在異地,生活一切變得艱難,腦袋遲緩,笨口拙舌,唯一的感受只剩冷。

小島距離南極一箭之遙,來自亞熱帶島嶼的她感覺四季如冬,夏天冷得不得了,冬天冷得受不了。讓她更混亂的,是節日。耶誕節剛過完,商店就宣傳起復活節(Easter)特賣,待復活節兔子前腳踩進洞裡,廣告傳單上就預告新一季耶誕商品,耶誕禮盒的蝴蝶結還沒拆下,復活節彩蛋擺得滿貨架。

就這麼兩個節慶周而復始,比起番薯國的除夕元宵端午中秋,簡直單調乏味。沒人在意復活節巧克力與耶誕節巧克力的包裝剝開來長得一樣,且一樣難吃。日子糊成一片,她對島上美景毫無胃口,甚至益發厭惡此地的僻靜冷清,很難分辨哪些日子比較難熬,哪些日子沒踩到地雷,哪些日子狼狽難堪,哪些日子猶如醒不了的噩夢。

她不願正視,這回遇上的不理解、不認同與不接納充滿硝煙味,殘忍與嗜血如影隨形。不祥預感襲上心頭,在這個荒涼之地悄悄死去,機率似乎比返回終年穿著短袖的番薯國更高。

七月底的冬夜,對方動手推她去撞牆。她害怕得腦筋空白,英文字彙一個個死在喉頭,她咬緊牙根,沒有眼淚。

一個好久不見的旋律莫名其妙閃現,三個音,又三個音,然後五個音,微弱,但透亮。她好像遇到老朋友,自顧自笑了起來,惹得對方又發了頓脾氣。

旋律唱著:「叮叮噹,叮叮噹,鈴聲多響亮。」完整歌詞她一直記不得,總隨口胡謅,從牙牙學語唱不成曲的年紀,這首歌像保護咒,會在最不相干的時刻,在她耳畔響起。她的版本裡沒有耶誕老公公,沒有天神,只有響亮的鈴鐺聲,鋪出一條只有她看得見的路,帶她去到遙遠他方。

背上腿上的瘀青轉黑,空氣漸暖,街上到處響起耶誕歌曲,她養成了在獨處時小聲哼起「叮叮噹」的習慣。對方說她欠打,嫌她瘋癲,她百口莫辯。她忍不住一次次填上不同歌詞,確認自己神智清明。

某日,她在「叮叮噹」聲中昏沉醒來,這是前所未有的新鮮事,使她狐疑。那個清晨,對方再次因細故暴怒,爆出讓她瞠目結舌的長串髒話,整杯可可朝她扔去,滾燙液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

她看著水珠落下,三滴,又三滴,然後五滴。她突然醒悟,孤單老死也好,被父母誤解拒絕也罷,她想活下去,想在番薯國的涼風裡高聲唱著亂七八糟歌詞的「叮叮噹」,度過往後的冬季耶誕。

小島再美,終究不是她歸屬之地。該啟程了。

洪芳怡

洪芳怡,歷史錄音與流行音樂文化研究者,支持性別平權的Vegan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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