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泰宇/一個人的洗車場

聯合報 文/姜泰宇
一個人的洗車場。圖/Noveala

今天又是跟自己說話的一天

今天陪我的是劉德華,昨天是伍佰,上周的某一天,是久違的接招合唱團(Take that)。於是,空蕩蕩超過六十坪的洗車場,這樣那樣的大明星都來了。

有時候唱出悲傷的歌,猶如觸電一般,我會打開休息室的門衝出去,換成鼓舞的歌曲。一個人嘛,不適合悲傷的歌。一個平常充斥著風槍尖銳的噴氣聲、拋光機運轉的尖叫聲、吸塵器發出低沉怒吼聲的地方,每隔一陣子就會只剩我一個人,客人來了,出去迎接。

「今天只有你一個人喔?」

我笑了笑,送走客人後,打開暴躁的空壓機。一個人的時候我喜歡站在空壓機前面,承受那種巨大的運轉噪音,直到空氣打滿了,彷彿我也被打滿了力氣或者勇氣,用力聳肩,再用力放下。今天又是跟自己說話的一天。偶爾我會關掉音樂,說自己的壞話,然後一邊蹲著刷輪胎油一邊呵呵地笑著。

有時候我是這樣面對空間的孤獨的,擦著車子的時候告訴它,你的主人最近很忙喔,讓你渾身髒兮兮。咦?你車頭都是蚊蟲屍體,是不是去哪裡玩啦?我想想,後座都是泥土,一定是去山上吧?

或者在陰雨綿綿的天氣,一邊擦拭車內玻璃,一邊覺得前座也有人,後座也有人,車底下也有人,把自己嚇壞了。有一次正幫車子上著保護劑,電動的車尾門突然自己關閉,我立刻停下動作躲到櫃台後面,等了十分鐘之後才敢出來繼續施工,那種顫抖連自己都覺得好笑。

「我後尾門有點故障,你們有沒有認識的保養廠?」

客人來牽車的時候這樣跟我說,至於我嚇得跑到櫃台後面躲著的事,就忘了吧。一個人的時候不必記憶太多,重量過重且難堪。客人離開之後我有種頒獎典禮揭曉的感覺,得獎的是那個惡作劇關上尾門的朋友,他會拍拍我的肩膀,笑著對我說:「你跑百米速度真的很快啊!」

速度再快,上廁所遇到電話,或者客人來詢問也沒辦法衝刺了。遇過最棘手的狀況是,現場施工車輛的客人趕時間在休息室等,一台車直接開進來要預約洗車,外面有路人想問我們的消費方式,電話同時響了。

還好我沒有肚子痛,否則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有時候想想,還好當時我放著輕快的兒歌,聽著不知道哪一國的小朋友唱著「刷鼻刷鼻刷鼻」,後來查詢發現是〈小鱷魚之歌〉,它陪伴我在焦頭爛額之際,把洗車場變成夢幻般的場景,焦躁的心跳變成喜悅的震動,一切都解決之後,我不斷重播〈小鱷魚之歌〉,頭跟著左搖右擺,隨著節拍默數自己的成長。

但願讓你知曉你不是一個人

這些年,好員工難尋,經常發生這種疲憊的狀況。曾經我很害怕這種感覺,如同被遺棄,或者被割裂了。獨自施工好像走隧道,眼前慢慢只剩下客人的車,還有自己的手,其他一切都被吞噬。而我害怕這種被吞噬的感覺。

如今我已適應,如同漩渦一般,恍恍惚惚地讓我很自在,體力上的透支也是一種對生命的熱烈感受。面對來面試的朋友,有幾次我忍不住詢問:「害怕一個人工作嗎?」年輕人一頭霧水,我笑了笑,改問其他問題:有沒有洗車的經驗啊?為什麼會想來這個行業啊?能否承受體力勞動啊?

隔壁家具行老闆拿了手搖杯給我,看我一個人,他拍拍我的肩膀,說年輕人真的很努力,我搖頭,只是找不到人手而已。沒有人應該獨行。而點綴的這些緩步行走的路途,只是過了晚餐時間,聽著老舊鐵捲門掙扎降下的聲音。回程偶爾看見新的社區大樓,一塊一塊亮起了方型的燈,昏黃或者明亮,手搖杯剩下一半,冰塊都消融了,我大概也是。一個人的洗車場,在我下班之後,或者自己開著愉快的Party,也可能與我一樣,換下一整天的髒汙,靜靜坐著,看著門外愈來愈少車輛經過的馬路,偶爾遙遙沒有冰塊的手搖杯,對著已經踏上歸途的我,喊一聲「乾杯」。

謝謝你,我的朋友,我們一起走過十來年。不知道我還能陪你多久,或者你還能陪我多久,但願我是你的方型的燈,讓你知曉你永遠不是一個人。

洗車工祕密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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