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斗/一聲對不起解冤仇
我是個沒有本事的人,尤其是與別人發生衝突時。分明是自己有理,卻因面紅耳熱,氣血攻心,結巴的宿疾瞬間自毀長城地復發,還沒戰上第二回合,倒反落了個棄甲曳兵的敗戰結局。
最近這半年,我處心積慮地想要製作一個「說聲對不起」的網路節目,希望人們可以養成反省、懺悔的習慣,從而再造社會真誠、善良的風氣。沒想到,節目尚未推出,考驗就送到門口,其過程的滑稽荒謬幾乎讓我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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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最後一天,我與團隊結束了第一階段,為時半個月的聖嚴師父紀錄影集《他的身影2》的海外拍攝行程,由倫敦搭機回國。與去程擁擠的情況相反,回程全機只上座了四分之一左右的乘客,我們每人都得以平躺著休息,真是難得的好運道。或許好運提前用完,下機後,就有霉運降頭。
在桃園機場通過疫情檢疫、護照檢查的關卡,下了一樓,提取行李了,只因家園就在咫尺,相信每個經過長途飛行的旅客,都希望早點提到行李,打道回府,好好喘上一口氣。我率先找到行李輸送帶的輪盤前方,為團隊準備了四輛推車,畢竟攝影組的行李最是龐大。此時,我的右手邊有幾位年輕人簇集,其中一個大嗓門的,猛然丟下一句:「我要大便,交給你們了!」我心想,這世代的年輕人真的跟我們當年不一樣,公共場所裡,可以大不咧嗲得不擇語言,還真是通暢爽快。
逐漸地,團隊陸續來到定點,我將隨身行李交給同伴後,上了個洗手間,輸送帶的行李就開始出現;我發現,方才站在我右邊的那群年輕人,或許為了早一步拿到行李,已經轉到我的左邊,而且,他們的行李也陸續被拉上了備好的行李車。
遠遠的,攝影師阿良、阿峰的行李出現了,都是些大傢伙,他倆快步上前去取;此時,我發現一輛滿載著行李的車子橫跨著,恰好擋住了我們的去路--顯然,依照規定,所有的行李車都該置放在一條適度距離的藍線後不是?為何有人可以如此自我地擋住了別人的通路?我一個心急,上前兩步,將那輛擋路的行李車往左推動了一點。未料,那位大嗓門的年輕人忽然衝過來,責怪我差點把他的東西推倒。我有點訝異,跟他說,才輕輕挪了一下,是他的車子擋路了。本來我想沒事就好,但那年輕人黏上我,說我欠他一個道歉。
我的一聲「對不起」,很快地提到嗓門處。但是,在倫敦皇家公園遇見的一隻松鼠,倏地躍然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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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下午,倫敦的幾位年輕友人,在皇家公園的草坪上,辦了一個戶外分享會。席地而坐的大塊布巾上,備有水果、花生、飲料等各種飲食;我們正要開始,一隻松鼠卻如入無人之地,衝了進來,搶起帶殼花生。起初覺得很有趣,接下來,松鼠愈形囂張,將蘋果、杏子嘬了一口,又去翻餅乾袋。我開始不悅,想將牠趕走,牠的脾氣卻更大,先是竄上我的肩膀,又往後跳去,順勢在導演的腳踝處咬了一口……我真是開了眼界,看來英國不但盛產「足球流氓」(球迷邊看足球賽邊喝啤酒,等到酒意上來就開始打架生事),如今還多出了此一「松鼠流氓」。等分享會結束,那隻「松鼠流氓」還在橫衝直撞,於是,眾人得到的結論,就是「遊客將牠寵壞了」。
為此,我那聲就要出口的對不起,來了個緊急煞車。我對年輕人說,將行李車橫放,是他的不對,該先說對不起的是他,怎可來找我麻煩?他信口罵我這老頭子沒家教,我立刻給他一記回馬槍,大聲回道,沒家教的是你,怎麼惡人先告狀?
於此同時,我心中有個聲音湧上來:「張老先生,別忘了你的心血管還有四根支架在撐著,可別鬧出什麼意外才好!」但那年輕人不罷休,竟吵著要叫警察來。我說:「好哇,我就來叫警察!」
由行李輸送帶走到出關處約有五十公尺左右,我走著走著,有點想笑,已到我這個歲數,跟個毛頭小鬼有什麼好鬧的?遠遠的,我對站得筆直的海關人員說,那裡有點紛爭,是否可以來評評理?海關先生充作耳邊風,沒有給我任何反應。我倒是識趣,人家的工作是檢查行李,你們那點芝麻綠豆大的事,干他什麼事?
等我回到原點,氣焰十足的年輕人仍不罷休,依然想找我挑釁。我們那位不高卻很壯,還留著鬍鬚的攝影師阿峰,挺起了胸膛,擋在他前面,低聲喝止他:「怎樣?你想要怎樣嗎?」看來,惡人還真是要有惡人制,那惹事的小子終於無聲地後退。
居家隔離的前兩天,無論是醒著,或是在時差的翻弄中煎熬在床上,那一晚、那一幕,不時在我腦際騰躍;老實說,我是在反省與懺悔,如果同樣的衝突再次出現,我應該以何種心態去面對呢?幾經思量,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我以輕鬆的口氣對他說:「好啦,帥哥,大家坐長程飛機都累了。我先跟你說聲I am sorry,你是否也該跟我說一聲呢?」我這即將七十的老頭不該跟他一般見識,何苦讓周邊的人看笑話?說不定弄個身體出狀況,那真是划不來啊。
於是,我在群組裡,向我的團隊正式道歉。我說,那一晚我要是發生什麼差錯,自作自受也罷,卻會害得大家有家歸不得,跟著我受罪,那才是我最不願看到的結果。
不都說一聲對不起解冤仇嗎?同樣的,一聲對不起,少不了一塊肉,我又何苦面對不講理的人,執意要理論,反倒為難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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