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大明星的臉

沒有人能看穿「大明星」真正的面貌。

想想我們與自己的家人伴侶相處多年，仍舊會為了「原來你是這樣想的啊」，或驚喜連連，或吵得不可開交。何況，明星的頭頂都打上了那麼亮的鎂光燈，雖然照得毛細孔無所遁逃，但也亮到刺眼，亮到面目不清。

所謂對明星的認識，是把演出、記者會、公開言論、新聞報導、社群媒體、小道消息、訪談、傳記或自傳，全部融混在一起，每個觀眾都有資格抓住不同的重點，延伸出各式解讀。

我們很難退兩步，接受攤在自己面前的訊息已經過篩選、過濾、剪接與變形，但又無法否認，明星最讓人熟悉的，實際上只有外表，而且幾乎是上了妝、造了型的外表。大明星出場，無時不刻優雅動人，魅力四射，頭髮就算亂了，也亂得扣人心弦。哪像我們，夏天渾身汗臭，冬天皮膚乾燥嘴唇脫皮，平凡到心虛，心虛到一不小心就感到難堪。

然而反過來說，正因為明星的外表完美到不真實，人們反而偷偷感激狗仔的相機，夾帶著我們的眼睛去偷窺，跟著明星穿過大街小巷。或者，人們也喜歡從明星在台上的小動作、微表情中，理解了點什麼，然後湧起一股「啊哈，我懂，被我發現了」的得意和滿足。

常見的說法是，攝影機讓人顯胖，上鏡頭前要減重兩公斤。但我總覺得這件事該換個角度看，鏡頭的確會為人增添分量，當我們以仰慕的、逢迎的、欣羨的、臣服的眼神定定凝視對方，就是給了對方自我膨脹的機會，縱容對方張揚霸氣的填滿鏡頭，好教觀眾目眩神迷，移不開目光。

鏡頭與鎂光燈的魔力之一，在於以催眠般的溫柔模糊虛實界線。把明星當偶像的心理機制，近乎宗教性的崇拜，必須不帶疑惑地相信，相信明星的誠懇，相信明星神話是真的，相信明星訪談說的都是真心的，乃至相信明星演的角色都與其人生重疊。某種程度，我們看戲聽歌看表演，都是想得到啟發，得到撫慰，而明星正是那個會為我們帶來天啟的人物。

身為信仰者，我們相信明星的努力與敬業，但不願意相信明星會努力練習表現真誠。我們不接受銀幕上的角色與他無關，如果戳破「大明星」就是一個角色，是一套面具、一件外衣，可以下戲，也可以脫掉，當然也可以換上各種人設，這樣的說法簡直是褻瀆。

虔誠的子民不該思考，於是甘願犯傻犯忙，忙著鉅細靡遺地收集大明星有意無意留下的蛛絲馬跡，忙著以恭謹心情，拼貼成我們個人最喜愛也最感動的模樣，一回又一回溫習，打從心底發出讚嘆與崇敬。

忙，就不必發現，存在於大明星表皮上的樣貌，是按照我們集體喜好所描畫出來的美，更不須知道，存在於大明星樣貌底下的，是人們編織出、潤飾過的各種想像，集合了我們這個時代所認為最有價值的能力、長處與美德。

大明星其實是我們的腹語術。能夠講出愈多人想聽的聲音、想說的話、想表現的能力和外表，就愈可能成為大明星。

即使都注視同一個人，看見的也不一樣，因為我們是在把內心的渴望向外投射，只看到自己想看的。鎂光燈打下來，明星的臉亮得看不見，亮得像一面鏡子。

注視大明星時，人們尋找的是自己。其實我們最想看見的，是最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