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緯/倖存者
我們眼睛看出去的一切,皆由倖存者組成
1941年世界大戰期間,美國海軍部想知道該如何加強飛機的防護,才能降低被炮火擊落的機率。從返航軍機身上得到的統計,機翼承載了大部分的彈痕,尾翼次之,機身更少,發動機則幾乎沒有彈痕。海軍部官員以此為據,認為機翼中彈機率最高,想要增加機翼的鋼板。然而,匈牙利籍數學家、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沃德教授(Abraham Wald)卻認為,該加強的是對發動機的防護,因為這個統計正好顯示「那些發動機受襲的飛機,沒有一台能夠安全返航」。
說起「倖存者」,多數人第一反應可能想到空難,或類似「鐵達尼號」的生還者。其實,到處都有倖存者,假如我們把這三個字擴大解釋成「通過某些考驗」、「在特定選擇中被留存下來」。或者,我們也可以用人類社會來比喻:夜市營業的小販及超市架上的商品都是倖存者;相對於此,是虧損連連、最終倒閉的店家,尚在研發階段就被撤銷的提案、根本沒能上到生產線的商品。說得誇張一點,我們眼睛看出去的一切就是由倖存者組成的,因為光是從存在而沒有被淘汰這點,就足以證明。
倖存與不倖存單純是一個事實的認定,存在就是存在,不會因為誰自覺「很魯」而改變他還在呼吸的現狀。所有的生物,只要被誕生在地球,只要活過,都可以被稱為倖存者;畢竟,如果是完全的失敗者,那根本沒有誕生的機會。而關於「物競天擇」,我們很直覺地以為在競爭中輸掉的一方是不適應者,它會漸漸退出舞台。不過,前面已經提到了,既然加入賽局的所有選手都是倖存者,倖存者還會不適應嗎?這其中也許有一個滿嚴重的誤解。
想解決問題得跨出界線,找尋非倖存者
關於選擇、淘汰與倖存者間的關係,達爾文曾透過象龜、雀鳥、鴿子、藤壺等常見生物當例子,提出了以自然選擇為核心的演化理論。「天擇說」因為強調適應和淘汰,在往後的歷史裡造成了一些要命的誤解,比如後來衍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很長的一段時間裡,許多的剝削、鬥爭、戰爭,皆奠基在這樣的思想背景下。最有名的例子,莫過於1930年代納粹德國執行的優生學、人種學、隔離政策、強權間毫無掩飾的侵略行為等,很多概念就借自演化理論。
這些「借用」忽略了演化理論中的選擇與淘汰,是在地質演進過程中進行的,是一個動輒萬年時間尺度規模的結果。當我們討論誰會被淘汰、誰又會被存留下來,以及確切是由於什麼原因造成淘汰時,處境就像分析那些安全返航的軍機一樣,理論上我們無法從這些「全部都是倖存者」的身上統計出真正的原因。因為缺乏倖存者的反面——被淘汰者,沒有對照的例子,分析出來的結果只是充滿誤解的偏差。
誤解,源於我們自己的想像。我們在倖存者的身上歸納異與同,找到我們想像中的關鍵因素:我們以為活動力比較強的個體會是優勢種,但是我們也以為節約代謝、提高效能的個體會是優勢種;我們以為食物來源多樣的物種會是優勢種,但是我們也以為針對專一獵物演化出特殊捕食技能的物種會是優勢種。此外,我們也對劣勢的一方大肆腦補,以為瘦弱、顏色灰暗、活動力差、睡眠時間過長等,會是導致不倖存的主因。大自然的複雜、環境之凶險、億萬年長時間的作用……這些可不是簡單數彈痕就可以歸納出結果的。然而,對科學的誤解引發人類歷史上的大災難,人們提出對倖存與不倖存的想像,然後偏執地執行到底。
要克服以上這個被稱為「倖存者偏差」的難題,解決方式即是「不能只在倖存者身上找尋答案,要跨出界線,找尋非倖存者」。比如被擊落的軍機、破產的店商、還在研發階段就被撤銷的商品企畫。而在物種演化的難題方面,我們則不該老是分析那些活得很好的生物,還要專注於那些由盛轉衰,或是根本就是已經不倖存的群體——化石物種。
所有的化石物種當然都曾經是存活種,它們的構造沒問題,可以應付當時的所有條件。問題在於,環境變了、條件變了,總之不知道什麼地方卡住了,愈來愈往壞的方向發展,有一天就退出地球舞台了。致命的彈痕一定存在,只是我們摸不到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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