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卉君/被陪伴的勇氣

聯合報 張卉君

「請問……洗手間怎麼走?」初到陌生的空間,方向感極差、絕對不負路癡封號的我擅於迷路,卻不畏懼開口詢問。「噢,從這邊直走再右轉,穿過一道花廊之後的左手邊……還是我陪你去吧。」好心的路人或店員總是親切得讓我手足無措,他們一點都不吝惜時間,充滿耐心地比畫著之後,見我一臉迷惑,站起身就要「人體導航」到定點。「啊,不用,我自己找得到。」通常這個時候我會斷然婉拒,一聽到「陪」這個字,整個人神經就像觸電一樣,深怕麻煩別人太多,也不想打擾他們的工作節奏。「我不需要陪伴。」「謝謝,我自己可以。」幾乎是下意識地衝出口,在許多他人向我伸出援手的時刻。

許是從小的成長經驗使然,鄉下農忙的時候雜事多到數不清,每個人都恨不得有三頭六臂來安頓每件事,每個人都嫌時間不夠用,我因此習慣承擔大人們肩頭溢出來的重量。人人自顧不暇的情況下,「獨當一面成為可用的人力」是成長最大的指標,一直以來我便被阿婆(客家人對奶奶的稱呼)耳提面命,要長成一個獨立堅強、勇於承擔,不依靠別人的女子。而阿婆早年喪夫、獨立扶養四名子女的能耐,則向我示現了某種生命樣態的典範。

直到晚年,阿婆都沒有選擇讓子女撫養,她獨自在埔里老家種菜、生活,住在祖輩流傳下來的合院裡,維持著起灶煮水的老派優雅,從容自在地按照自己的節奏生活,彷彿穩定自轉的星球;子女孫輩每周來來去去,她備好新鮮出土的葉菜與季節漬物微笑目送,作為愛的穩定供應者。偶爾身體略有不適,她也總在長途電話中安撫我的擔心,不願後輩為了陪伴她而奔波勞頓:「路途遙遠,開車危險,不用特地回家看阿婆,講電話就好啦。」彼時年紀小,一心在外追逐夢想的我,尚無法觀察到長輩體貼話語背後沒說的失落,也就信以為真地認為他們不需要陪伴,可以自己搭公車去鎮上看醫生拿藥、打點自己每日的三餐、習慣在不眠的夜裡安慰自己,堅毅到可以獨自走完生命的盡頭,赤裸而孤獨地離開。

「不為別人帶來麻煩。」幾乎是阿婆一生恪守的優雅,她絕口不提自己承受的孤單,鮮少向他人求助或示弱。而爸爸傳承了阿婆的形象,血緣和家教又將強悍複寫在我的基因裡,不知不覺中我也將這種獨立、不依賴的期待投射在自己和他人身上,要求每個人都能是參天的巨木,而不做依附寄生的松蘿。我幾乎要忘了,即便每個生命都是獨立的個體,卻成為了自然界生態網絡之中的一部分,在點與點之間的連結或近或遠,但即便是兩相重疊,也無損其獨立與完整;而正是個體之間的差異和頻繁連結,促使新的可能性發生,如通道一般輸送著養分與訊息,讓生命之間有所流動、相互依存,方能豐盛多元,蔚然成林。

直到行至中年,我才開始學習如何不獨立、不再抗拒被陪伴。

剛強堅毅沒有不好,畢竟每個人首要面對的生命課題便是完整自己。但能夠在需要的時候向自己坦承脆弱、願意敞開內在的柔軟與接納,懂得如何陪伴他人也能欣然擁抱「被陪伴」,舒展自縛已久的硬繭,讓心靈的結界流動,也許才是真正的成熟與強韌。

張卉君

張卉君,帶著山的基因,靈魂裡住著海洋。期許自己能夠成為一道溫暖、清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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