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童/屘囝回家

聯合報 文/耕童

大約四、五歲時,晚餐後在屋前曬穀場乘涼,父親喚我到跟前,詢問我長大想做什麼。我說:「長大後要趕牛耕田,不然爸爸老了會沒飯吃。」童言童語逗得他眉開眼笑。那年頭還沒有老人年金制度,同樣是務農維生的村里鄰居們,有人為了養兒是否真能防老而忐忑憂心了一輩子。父親心中如果也有這麼一塊石頭,大概沒想到我穿著開檔褲就把它給搬了下來。

或許幼年時的想望,跟一個人的天賦有關,年紀稍長,我真的就擅長農務。父親也認定我那兩個操作農具笨手笨腳的哥哥是成不了氣候的,田裡大小事,常跳過兩個哥哥直接傳授給我。我戴著斗笠,踩著犁耙,烏鶖作伴,白鷺鷥為伍,乘風駕馭,常引來左鄰右舍爭相目睹父親調教的「神童」。休息時,母親提來點心,在樹蔭下鋪好稻草,涼風吹來,父子倆斜躺在草堆上,享用著冷飯泡糖水,舒暢極了。我後來在外做生意幾十年,經歷大宴小酌餐飲無數,從沒有再嘗過這番美妙滋味。

我要入伍時,爸爸焚香向天公祈求平安,燃放一排鞭炮送我上車。一段熟悉的路程,從家裡到中壢火車站,爸爸堅持陪我,看著我走進月台,才終於孤伶伶一個人轉身回家,獨自面對那年夏天的農忙。

新兵訓練嚴格辛苦,草綠色的出操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筋骨痠痛幾周後也就過了,想家的心情卻是難熬。日出巴望著日落,終於盼到下部隊前的探親假。我背著陸軍大背包,循著入伍時的路線回家。夜幕低垂,父親仍在屋外忙著,一見我回到家,立刻拉開嗓門朝向屋內的母親呼喊:「屘囝轉來囉!」那音調俏皮而喜悅,好像在唱一首山歌。父親放下手邊工作,顧不得天色已暗,匆忙跑去雜貨店買來我愛吃的小美冰淇淋。那天的晚餐,我享受到屘囝特有的嬌寵。

幾年前景氣不錯,我常忙到很晚才回家,輕聲喚醒在沙發上打盹的父親,他總是說:「下次不要這麼晚回來。」他殷切的叮嚀,得到的常常是我草草應答。我在乎的總是客戶要求的交貨時間和存摺上的數字。

晚年父親罹癌,起得比較晚,出門上班前常會輕聲到他床前,查看他胸口的被子是否起伏,我擔心至親驟然離開。臨終的那天早晨,他張著眼睛輕聲問我:「這是哪裡?」我指著窗戶和櫥櫃,非常清楚地告訴他:「你現在是在家裡。」他微微點頭,像往常對事情滿意時的自然動作。

父親離開一年多了,雖然慶幸他走得安祥,心裡仍有百般不捨。我晚下班時的腳步聲,他等待傾聽了幾十年,而我,卻也輕忽了幾十年。「屘囝回來囉!」現在,我只能在靈前輕聲對爸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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