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周璇的面貌

很少人知道，周璇那雙深邃瀲灩的大眼睛，其實是一筆一筆畫出來的。

拿出一張我很喜歡的周璇照片，給一位對於老上海歌手頗有研究的友人看，他先是發愣，然後直搖頭，害我花了一番唇舌，對他解釋真的是周璇。這不令人意外，素顏的周璇是單眼皮，不特別上相，二十歲前清秀如鄰家女孩，三十歲看來平凡無奇，就算穿旗袍、燙捲髮，仍舊沒有明星樣。

上好妝，走到聚光燈下演唱與演戲的，是藝名「周璇」的表演者，戲劇是表演，歌聲也是表演，表情、姿態與樣貌同樣是表演。她從十一歲起接受歌舞訓練，一輩子都是歌者，是專業的表演者。報刊雜誌報導的周璇，留聲機播放出的周璇，銀幕上哭著笑著的周璇，照片上定格的周璇，甚至傳記或專論裡書寫的周璇，一個又一個明暗交織的浮光掠影都是她，也都不是她。

早年的周璇，唱著〈何日君再來〉、〈薔薇處處開〉，歌聲如晶瑩無瑕的翡翠，有著無人能及的活潑靈氣。年齡漸長，色澤愈見繁複，能夠唱分量更重的〈別離三年又相逢〉或兩首〈鳳凰于飛〉，歌聲像是帶有絲絹亮度的孔雀石，豔綠花紋濃淡相間。不再爽脆嘹亮的幽婉聲線中，那些沉鬱和斑駁如同陰影，把這位歌手的面貌雕塑得更加立體。

然而，再怎麼立體、栩栩如生，不過是大明星讓我們窺見的片鱗碎甲，如何拼湊也是不全。

或許可以說，沒有人能真正揭開表演者的面紗，演歌雙棲的周璇亦然。若把戲劇中和歌曲中的角色對號入座，視為現實中的周璇，以為公眾面前的言行就是曝了光的真實人生，是太過天真了。每首歌曲都是一齣大戲，站在麥克風前的歌手在苦澀傷感和濃情蜜意間切換，前一刻清淺可親，後一秒深不見底，這一首讓人難以捉摸，下一曲聽眾耳鬢廝磨。天分傲人如周璇，從來都是唱得戰戰兢兢、扎扎實實，但正是這種恰如其分，讓她的面貌複雜多變，撲朔迷離。

周璇的甜美是在音質上，而非口吻或姿態。對於流行歌手來說，這是無可比擬的優勢，讓聽眾一再挖空錢包，在電影院裡、留聲機前感受撫慰。她不必掏心掏肺，就深刻到肝腸寸斷，才欲說還休，撩得人心癢難揉，但凡溫柔起來，就是一片癡纏繾綣，聽兩句就醉。

話說回來，對於利字當頭的娛樂產業來說，藉由視聽產品雕塑出大眾想望的形象，同時刻意模糊明星的公私領域界線，是必要之惡吧。為周璇撰寫劇本和歌曲的創作者對這個道理了然於心，在周璇主演的電影裡安排了這首描述廣播節目實況的〈紅歌女忙〉：

年輕的小姑娘　漂亮又鋒芒　流行的歌曲連連地唱

周璇的瘋狂　李香蘭的賣糖

要是你愛多聽幾聲郎呀　

再來一個你也要回頭想

歌女忙　歌女忙　採不完的檳榔　賣不完的糖

歌女忙　歌女忙　賣不盡的相思　送不盡的郎

唱的也瘋狂　聽的也瘋狂　郎是風兒姐是浪

歌女忙　歌女忙　鬧不休的五更　唱不休的晨光

且聽周璇輕啟朱唇，把非常不通俗的旋律唱得滑順動聽，誘導人不斷想要多聽一句、再聽一句，箇中功力非同小可。她以香溫玉綿嗓音，細數十幾首知名歌曲，幾乎都是周璇自己的暢銷作品。

何其巧妙，以公眾形象再堆砌出來的公眾形象，底下真的有「真面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