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樹36號

聯合報 謝文賢

路過的時候看見她,就站在停車場旁的小公園裡,那時我正匆忙,從這一堂課趕赴下一堂課。

她看著倒是不趕,就靜靜站著,揮霍時間。

心,約莫是動了,腳下就停了,沒有像她停得那麼靜,但就是停了,感覺時間都詫異地回頭望了我一眼。

時序正是春天,氣溫就要熱起來,陽光在葉縫裡跳,像怕燙。

她就站在那裡,樹腳粗糙得像大象腿,卻是全公園幾十棵樹裡最瘦小的一棵,樹孩子似的。或許她真的年紀最小,也或許,只是發育不良。

我教的孩子裡,也有一個那麼瘦小,全班最小,但他皮得像猴,寫篇作文能從椅子上跳起來八萬次,沒一刻閒住。

如果那孩子來當樹,恐怕不若她這般靜定。

植物我不懂,愈沒有果子吃的愈不懂,就叫她36號吧,她身上掛著個牌子。

全公園裡的樹都掛著號碼牌。

我還小的時候,在學校裡犯了錯,老師也會給掛一個牌子;長大後,到什麼地方去開會,主辦單位也給掛一個牌子。

好人壞人,牌子彷彿說得比較清楚。

36號其實是棵歪樹,樹身歪得像要跌倒,卻又不倒,腰力挺好。

她不健康,身上有傷,好幾處枝幹被利鋸截斷了,截口有些是新的,有些是舊的,新的看起來更痛,而舊的,令人心酸。

她也犯了錯嗎?

36號。

妳知道花蓮縣光復鄉嗎?那是我阿嬤家。就在糖廠附近的鐵軌邊有棵龍眼樹,妳認識嗎?他是我朋友,看著妳我想起了他,你們有一樣歪得讓人看著腰疼的身形,一樣粗的皮,一樣綠的葉。

那龍眼樹很老了,比我阿嬤還老,老得都不結果子了。

小時候,我常爬上樹,摳他的皮,踩他的枝。龍眼樹從不抱怨,總是安靜地承接著我,枝體順風輕搖,就像阿嬤在哄我睡,那是全宇宙最像阿嬤背的地方。但我從來沒在樹上睡著,就像阿嬤總想要我午睡,可以趕緊去做事那樣,我總是不睡,想要阿嬤陪我陪得久一點。

阿嬤死了,好幾年了。

妳呢?36號,妳也有一個小孩嗎?

總有一個小孩願意爬到妳身上,剝妳的皮,摘妳的葉,在妳懷裡笑,在妳懷裡哭,在妳懷裡差點睡著嗎?

也許妳還不夠大,等妳夠大夠老了,會有孩子來找妳的。

或者,妳不會有龍眼樹的幸運,畢竟妳長在都市裡,受人工豢養,妳不能自己決定姿態,不能自由伸枝,不能隨意竄根,還得努力應時開花,否則要被抱怨。

尚且,妳還不能擁抱小孩,公園旁邊告示牌寫著「禁止爬樹」。

妳跟我阿嬤家那棵龍眼樹長得相似,或許只是巧合。

只因為你們都是樹。

但妳是36號,他是龍眼樹。

誠如我是趕著上課的作文老師,而妳是公園裡安靜的樹。

我們會站得相似,或許只是巧合。

如果可以,妳想跟我換嗎?

妳想要去旅行嗎?

要不要去花蓮?

妳跟龍眼樹一定會變成好朋友的。

作者簡介: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午後的咖啡、精采的結尾、睡眠充足、好聽眾、專心寫作。

教人閱讀寫作,自己也閱讀寫作。

得過一些文學獎,寫過幾本書,目前持續在寫。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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