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九雲/教學改變了我的敘事

聯合報 文/鄧九雲
教學改變了我的敘事。圖/王嗚咪

同時演戲與寫作的創作生活,正式邁入新的「反饋」階段。年初決定開始教學任務時,是因為有種「疫情應該進入尾聲,不會再線上教學」的期望。我把課程名稱定為「改變你的敘事」。我滿心期待藉由教學來檢視這幾年所累積的東西,是否已消化到成為再生養分的地步。然而,生命中的期望就是得不斷迎接改變,才會「有戲」。

春季班在政大開始,總共八周。第三周的時候,確診數隨著共存政策快速上升,大專院校再次轉為線上教學。說實話,我是真的從沒想過「線上教表演」的可能,儘管知道很多老師不得不這麼做了,可是我內心從不覺得真的可行。第四周結束,雖然學生全數投票想要實體上課,我也必須配合政策改為線上。

有戲的那一刻

我跟學生說,儘管我寫作,但在表演課裡語言是被我放到最後面的。線上不行。全部都是語言,特寫大頭,自說自話。於是一登入上線,就進入了我的修道場。

身體探索,精煉直覺全都不能用了。那就先來處理最基本的Action吧。指的是「動機」,以西方表演概念來解釋,一定是一個「及物動詞」。於是我開始在每次處理介面的等待時間,就玩一輪「耍心機遊戲」,受詞是我本人。

取悅我。開始。

老師妳的貓剛剛跳到沙發上,跟主人一樣很聰明的樣子。我說這是諂媚,而且那是一隻狗。下一位。想不到。再下一位還是想不到。有一個同學說:老師我去書展看到妳的書,覺得喜歡就買了。我問,哪一本?(其他同學偷笑)學生遲疑但依然保持鎮定地說:女兒房。我說,這種話我常聽沒什麼感覺(真難取悅),但如果你告訴我花了多大的力氣買到我絕版的那幾本書,我肯定會露出姨母笑。

Action很難,但我會故意讓他們覺得好像很簡單,因為不想看到有人放棄。我把難度當成是一種激勵,而非刺激。意外發現線上的他們多了一種安全感。雖然挑戰不斷增加,反而很少出現實體練習時常出現的那種害怕失敗、犯錯的自我保護。這是元宇宙創造出的劇本,而我們依然在學習如何當一個有創造力的演員。

確診是另一項考驗

六月底在果陀劇團的課同為「改變你的敘事」,小標是「讀劇工作坊」,在十二堂課結業後,有一場公開呈現。教讀劇原本就是大膽的嘗試,沒想到迎接的第一項挑戰是:上完第一堂課後,我就確診了。

最折衷方式就是保持實體讓我遠端授課。原本備課的內容全部打掉重練,我進行各種組合的配對方式,儘量讓學生激盪彼此。原本我是一個上課不特別帶活動暖身的老師,一方面是有感時間壓縮,另一方面我覺得做好準備是學生自己的責任。如果要做活動或是玩遊戲,必須是有直接導引到課程重點的。於是在那三堂遠端課,我建立幾個跟語言文字相關的遊戲,引導他們重新「覺察」自己的表達能力。

我們做了聯想與斷想。小組用遊戲後產出的單詞,拼成一首詩。有一組的詩叫〈泛舟水電工〉:「水電工看我不順眼/浴室裡的他濕透了/像去花蓮泛舟的老媽/手拿炸雞腿 珍珠芋圓 湯圓加愛玉/死路一條 沒辦法/不是我在他身上淋了一身濕/可惜不是我」現場好樂,一直聽見陣陣爆笑。

這個練習是為了進入「以詩再創」的暖身,探索斷裂的句子如何激盪不同的解讀與故事。我選用《愛是來自地獄的狗》裡的十首詩,讓小組進行「重述」與創造「畫面」。這部分透過遠端好痛苦,看不清楚他們的表情,連聲音也模糊斷訊。我有些老羞成怒,從硬體責備到自己確診,但事後轉念一想,這是世界的共業,一切跌撞在一起是被給了功課,不如藉此鍛鍊「臣服」的能力吧。

讀劇本難還是讀小說難

這幾年我一直在實驗「讀劇」的形式。只是我的劇不是劇本,是「文本」,探索如何在有空間、文本、演員之下,就能抓取出那縹緲無限的「戲」感。

我拿蕭詒徽的《一千七百種靠近》作為示範,請每個人匿名寫出一小段委託文,再請學員自行認領回家書寫一份委託書。上課時讓書寫者在大家面前讀給委託人聽。現場有一些情感的流動,可惜我無法身歷其境。課後請他們回家錄音上傳,自主隔離的一整周,我每天都在回覆他們的聲音。

解除隔離的當天,我在誠品買下了雷蒙‧格諾的《風格練習》,是把一段情節寫成九十九種變體的法國奇書。我好不容易回到班上,整個人一副準備要幹什麼大事的躁動。我用自己的一篇短文為藍圖,請他們以不同的「風格」角度重新處理文本,譬如:獨白式、隱喻、謾罵、矯作。我說想要「改變敘事」,在稍微剝除後,要做的是調頻。但這頻道終究不能是準確的,一種稍微對得清楚但依然能到處游移的狀態最好了。

就是因為這種曖昧性,平均年齡三十歲的學生中有些會感到辛苦。沒有正確答案,連自己要是AM或FM都不確定。我也不斷引導他們問問題,但又要判斷:他們究竟是在問問題,還是在問答案?

學生大於我

期末呈現時用了《甜蜜與卑微》的文本,是郭強生的短篇小說集。郭老師來了,能以這種「作品」交流的方式認識彼此,是極為奢侈的。老師提及劇場與文學本是一體,但現今的觀眾與讀者卻各自獨立。我們都認為寫作不用無限華麗詞藻堆積與鋪陳,表演也不需哭天搶地五光十射。形容詞過度時,感受會直接被取消。少,即是多。

「所有學習的慾望,都是未來的自己在向你求救。」學習的過程裡,勢必碰觸內在私密的部分。有時我發現自己好像不小心走到別人的房間裡,並驚覺被賦予的信任。我相信那些啟動我們的,是必須去覺察那些生命中的「懸而未決」。最後我告訴學生,我真正想交給他們的其實是「創作」。因為在創作裡,我們能好好陪伴自己。

鄧九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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