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親情勝於愛情的〈姊妹愛〉

〈姊妹愛〉是台語流行音樂史上一首奇特的歌曲。一來，此曲八十五年間受到多位天王天后青睞，先後灌錄唱片。再者，主題是犧牲奉獻的親情，深刻程度絲毫不輸常見的愛情。最重要的是，此曲原本以立場拉鋸的雙人演唱面貌問世，卻屢屢唱成單人獨白，造成了微妙的差異。

作詞者為陳達儒，不尋常地捨七言取九言，換來足以鋪陳曲折心境的空間。歌詞敘述姊妹愛上同一人，最後姊姊決定委曲求全解決僵局。姚讚福寫的歌曲動聽至極，巧妙設計了迂迴走向的旋律，兜兜轉轉的音符予人繞梁之感，也翻騰出多思多慮、猶疑又焦躁的情態，貼切呈現角色心境的糾結。

在創作者原初構想中，這是一首輪番表露心緒的女女對唱曲，問世於1938年，由此時成就倍於眾家歌手的純純演唱妹妹，姊姊則找來鈴鈴擔任。僅有兩首流行歌作品的鈴鈴，以「卞玉」之名灌錄過三百多面歌仔戲，多半為大鍋炒的多人戲劇，算是能見度高的二線歌手。〈姊妹愛〉乍聽是一位歌手唱完全曲，再聽才會發現，鈴鈴音色與口吻都有純純形影，不過少了純純的後韻，反而暴露一種憨直的侷促。她太直接也太奔放地傳達悲傷，一開門就掀底牌，沒有留白與醞釀，就連委屈也顯得興高采烈了。

姊妹迎春美麗等春夢，無疑無誤意愛同一人。

今日將愛甘願對妹送，不甘害妹阻礙好花叢。

當文夏在1967年重新詮釋這首歌曲，政局早經劇變，蟲膠變成黑膠。相較於鈴鈴以不在意的瀟灑詮釋忍讓，或者純純感嘆命運的沉鬱口氣，紅透半邊天的文夏採取帶有同情但旁觀的角度，不涉入太多情感的淡定平靜，娓娓道來一個好聽的故事，別人的故事。

最讓人耳朵一亮的，是開頭。編曲者林金池在延續原版探戈節奏的同時，為本來是大調的旋律安排小調前奏。如此一來，就能以小調自帶的惆悵，微妙地平衡文夏溫柔卻超脫的冷淡語調。

多年後，鳳飛飛在電視節目裡，演出這首歌最別出心裁，也最令人揪心的版本；就算後來江蕙、黃乙玲、李碧華，乃至張秀卿與蔡秋鳳合唱，悲酸程度都不及此。之所以悲酸，不是鳳飛飛唱得哀哀切切，她刻意以輕描淡寫的壓抑口吻，述說姊妹情誼，和婉語調背後有著昭然若揭的強烈意志，情緒張力飽滿，是充滿剛烈的淒涼之情。就算未在開口演唱前以戲劇開場，聲音中的戲劇性已足以溢滿畫面了。

這場戲劇由鳳飛飛一人分飾兩角，演出相依為命的姊妹兩人之間的對手戲。當她的歌聲響起，場景變作註腳，包容而堅毅的姊姊對任性倔強的妹妹殷殷交代，嗓音層次豐沛，決絕、堅毅揉雜著不捨、唏噓，自己黯然離去後何去何從的茫然，都融化在閃爍著亮光的溫柔當中。

必須說明的是，沒有任何翻唱者承襲純純、鈴鈴各一長段的口白，如此就可以方便地在獨唱與合唱間切換。文夏基本上依照陳達儒原作的歌詞，鳳飛飛多做了一點變動，但比文夏的歌詞更適合單人演唱。鳳飛飛唱出新意後，她的歌詞幾乎成為定版，不夠謹慎的演唱者就直接照用，兩人版本像是自言自語，獨唱像是對話。這樣敘事錯亂的狀況，是創作者寫下這首曲調動聽、情感豐富的好歌時，始料未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