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緯/化石算什麼
被賦予了生命意義的石頭
一直到四百年前,社會大眾對化石的認知,普遍都還停留在「只是一些碰巧與生物長得很像的石頭」。隨著研究的進展,人們逐漸對它有了認識,了解它是經年累月沉積的石頭,但其成岩過程中與生物體發生特殊的作用,記錄下了某些遠古生物的特徵。於是,當我們細究距今五億年前硬梆梆的三葉蟲石,映在腦中的,往往是一群悠遊於淺海、曾經廣泛適應但後來消失殆盡的海中精靈……在多數人的眼裡,化石所代表的形象,會游、會跑、會飛、會孵蛋,但這些都明顯不是對一顆石頭該有的想像。
為什麼我們看到的明明是一顆石頭,心裡想的卻是一隻緩緩爬行的小蟲?這樣子以A代B的替換,在求真的科學討論中真的沒有問題嗎?究竟是化石特殊的形狀,賦予了我們生命的想像?還是我們先入為主對生命的想像,反過來賦予了化石特殊的形狀?
記錄一長串故事的石頭
沒有一顆化石只代表某一隻或某一種生物,化石都是「一串紀錄」,記錄了曾經的存在(到此一遊)、記錄了想像不到的奇怪特徵(帆龍高聳的背板或裝著腳骨的魚)、記錄了時間上的起點與終點(最早的脊椎動物或最晚的長毛象)……化石描繪出我們熟悉之外的世界,為時間提供一個證據。
有趣的是,我們對化石的闡述也會隨著時間與觀念而變動:在達爾文那個年代(十九世紀),一個經驗豐富的古生物學家,能透過一塊動物的趾骨化石,講述包含牠的身高、體型、食性、棲地等整套生活全史。當時的演化學者所依據的是一種和緩、平均,以及非常嚴格的漸進式想像,比如說生活於樹梢的生物一定非得是由底層進入中層,再進入高層;不管是翅膀的茁壯、毛髮長短或是附肢數量的改變,也一定都是均勻地分布在時間軸的發展之中、由少漸漸變多。然而,時至今日,演化理論對嚴格漸進式發展的想像已發生了變化,古生物學家對同樣一個趾骨化石的理解,也就連帶地改變了。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我們對文字的想像:中學時期讀《論語》,多半將孔子耳提面命的君子與小人之爭,解讀為好人與壞人之爭,但也有學者指出,君子指國居之子(臣子),字義上比較傾向於指那些負責政務之人;當我們將「君子」的想像由單純的好人轉變為公職人員之後,《論語》也就從論述修身轉變成一部論述政治,從討論一個「理想的個人」轉變成討論一個「理想的政府」的經書了。
長久以來,古生物研究最合情合理的規則,就是拿今天的世界來參考;但同時也因為這個緣故,今天的世界反而又成了古生物研究最大的一個限制。譬如,我們很難想像曾經有過一個沒有掠食者的世界,遲至寒武紀才發現動植物死於捕食的證據(也就是說寒武紀以前是沒有的);我們也很難想像台灣海峽底床上面曾有江河流過,直到犀牛、水牛、大象、老虎這一類明顯不是海洋的化石物種的出土;類似的,一個大規模結冰的地球、一個完全不結冰的地球、一個沒有氧氣或是30%高濃度氧氣地球的存在……面對一個迥異於今天的世界,證據固然重要,但是沒有了想像力也是不可行的。
化石屬於自然科學,但是面對斷簡殘篇的證據,「腦內補完」(腦補)倒也是科學家的必需。如果失去了想像力,或者被規定不能夠想像(比如那個《聖經》的時代),那化石就什麼也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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