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耀威／工地戀歌

十多年前，剛搬去台南時，老屋改造的風氣正盛，致力於保存市街聚落文化的「古都基金會」，還為此設立了「老屋欣力」獎項，表揚活化老屋的各種案例。那時百花齊放，匠人的工作室、婚紗攝影工作室、二手書店、酒吧……各自千秋，我在街邊租的老房子也順勢加入大局，自己擔任起設計師，向前輩們取得工班資源，投入改造。

老屋改造的關鍵，除了透過對老屋的珍惜所產生的初心意志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工班；好的工班帶你上天堂－－雖然沒有人這麼說過，但我深深地這麼認為。我招募工班的方式，大部分是透過前輩朋友們的介紹，其他則是上網找、師傅之間介紹，或是到正在改造的老房子工地去要聯絡方式。除了身為業主之外，我還身兼工地協助的角色，買便當跑腿、搬運材料、適時討論、側拍記錄，整天在工地裡穿梭，也因為這樣長久共處一室，偶爾能窺見灰暗工地裡的藍調時光。

某天中午，我坐在三樓陽台矮牆邊吃便當，聽到一台老舊摩托車噗噗噗地抵達樓下的聲音，幾位阿公級師傅們紛紛從便當中抬起頭，其中一位說：「啊！來呀，來呀！」然後阿公們陸續起身往矮牆靠過去，伸長脖子往下探，向摩托上的女孩呼喊要她上樓，彷彿《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般青春奔放。女孩上樓後，我定睛看，是一位六十歲左右的阿姨，頂著高角度的劉海，笑臉迎人向阿公們打招呼，遞上袋子裡的香菸檳榔與維士比，整個陽台充滿粉紅色泡泡，阿公們的沈家宜從檳榔攤帶下午茶來了。

還有一次，一位勇猛壯碩、聲如洪鐘的慓悍鐵工師傅，接到一通電話，手機靠近耳朵後，立刻綻放出柔情似水的神情，原來是他孫女打給他。師傅以我從沒聽過的軟綿綿娃娃音回話，陽剛的工地突然違和地可愛起來了。另一位水泥師傅，平時喜歡在牆上寫數字，我以為是記錄施工尺寸，某天看到幾個師傅聚在數字牆前熱烈討論，才知那是「明牌」，這位水泥師傅還有一個身分是「黃府千歲」，經常帶給大家有時歡樂有時哀愁的數字。

我在旁邊側拍時，師傅問我在幹嘛，我開玩笑說在拍電影。後來，因緣際會拿去投台南紀錄片徵件活動，竟然得獎，這些工地吉光片羽，還登上大銀幕，老師傅們慎重地打扮出席。如今回想起來，那段工地時光真是甜美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