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芳怡／悲戀酒滿杯

綜觀流行音樂史，優秀的歌手唱壞了一首動人佳作，這樣的例子時有所聞。但就像國王的新衣，樂迷不忍心說，樂評也不想得罪偶像級人物，於是歌曲問世後風平浪靜，不過是多了一首引不起漣漪的歌曲罷了。商業市場並不會為誰留情面，好歌其實是會被埋沒的，只有運氣好的少數歌曲唱壞了還會遇到慧眼，在重新詮釋之後復活，再次大放異采。

〈悲戀的酒杯〉就有著這樣波折的命運，甚至兩次被賦予新生。如今在網路上搜尋這首歌的原曲名，或填上國語歌詞的〈苦酒滿杯〉，會訝然發現翻唱人數遠多於眾多老歌，且素人與專業歌手皆有，在在證明，作曲家姚讚福所寫的曲調扣人心弦的程度非比尋常，能使唱的人愛不釋口，聽的人黯然銷魂，不論誰唱、用什麼語言唱，都閃爍光芒。

這首歌的原唱者，是歌聲帶有療癒力的秀鑾。教人大為吃驚的是，她在1936年的錄音中不見先前〈心酸酸〉的酸中帶甜，也找不著其後〈欲怎樣〉的繞梁惆悵，幾乎是唯一一首施展不出任何的魔法的演唱。秀鑾選用清亮到近乎童聲的嗓音，把「阮捧酒杯悽慘又失戀」的情境唱得直白天真，心底淺得藏不住話，也沒有話要藏，沒有苦想訴，差點毀了這首情感豐沛的歌曲。

幸好，戰後幾位有創作能力的重要音樂人不約而同地看上這首歌，三番四復將之推到眾人面前，顯然這首歌曲藉酒所能抒的情、借醉所能吐的意，有其獨到處。第一位是許石，能寫能唱能教，創辦與領導音樂團體，還經營起國民政府遷台後首家唱片公司，他演唱的〈悲戀的酒杯〉蟲膠唱片，出現在首版問世整整二十年後，豪邁地用上大量抖音與極緩慢的節拍，傳遞無以復加的悲傷。

別人捧杯，爽快塊合歡，

阮捧酒杯，悽慘又失戀。

世間幾個親像阮這款？

啊，啊，愛是目屎甲操煩。

許石在此注入了豐沛情感，雕琢出陳鬱頓挫的音樂起伏，還特別把原詞的「唉唷」改唱成拖長的「啊」，且為第二段設計出哽咽嗟嘆、彷彿唱到失神的小橋段，營造出最有氣氛的版本。

再隔十年，已經站上天王巨星地位的文夏陸續錄了幾次〈失戀的酒杯〉。他的聲音清俊纖細，充滿畫面感，一開口就讓人看見一個頹喪的失戀者，每次唱到「世間」就咬牙切齒，每個「唉唷」唱得悽惘。口氣裡的飛揚凌人是昨日遺留的蛛絲馬跡，但就算是悲傷，男主人公的下巴仍然抬得高高的，只有眼神閃過一瞬即逝的氣悶，洩漏出思念到一種近乎憤懣的深情。

與文夏發行這首歌曲差不多時間，謝雷演唱了慎芝依曲填上不同語言歌詞的〈苦酒滿杯〉：

人說酒能消人愁，為什麼飲盡美酒還是不解愁？

杯底幻影總是夢中人，何處去尋找他？

我還是再斟上苦酒滿杯。

當年瘋狂賣座，從此成為這位本省歌手的招牌歌曲。在這個1967年海山唱片的國語版本中，每句每字都差不多重，咬字用力，卻又唱得柔和，輕音樂那樣的雲淡風輕，拿捏出微妙的平衡。謝雷以稍微撕裂感的高音，傳遞肝腸寸斷的心情，就算母音唱不到位，卻是一種帶有親切感的口音，回頭看來，飽滿氣息比字正腔圓更教當年的聽眾感到心滿意足啊。

這杯酒添的不管是苦情還是悲戀，一甲子以來聽歌的人怎麼喝都不夠。就讓演唱的人再斟上，一杯再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