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影著

上一次施打流感疫苗，已是三十年前的往事。時值青壯，從診間注射後，行數步，恍惚，無來由地便黑幕降臨，倏忽彷若失足墜入如墨的深淵。身子急速旋轉，像陀螺。在昏厥的三十秒裡，腦海出現數十隻五彩繽紛、高矮不一，像是麒麟般的獸類，在我身旁急速奔騰，或似引路，或如搭救，並以撞擊代替呼喚。起來呀！起來。最終，我在一隻迎面撲來的高大獸類中瞬間清醒。醫生抽了一口好長的氣，彷若慶幸我穿陰過陽歷劫歸來。

如果要以精準的詞彙來形容那隻高大動物，「高富帥」三個字最準確。牠是我甦醒後，停駐腦海印象最鮮明，也是最高的一頭獸。至於富有，從其亮麗的穿搭可見一斑。身材出眾，像是一周會上數次健身房的那種，直挺挺好帥氣。事件後，妻苦心孤詣欲從我的口述中查出獸名，經常拿著百科動物圖案要我指認，又屢屢質疑我的描繪添油加醋，以至於她在查證過程中遇到嚴重瓶頸。她最終放棄了，但也深信高富帥肯定出現過在我童年的記憶裡。妻說，當一個人生命最危急的時刻，所出現的幻影，極可能是過往記憶的複習。

哈哈，這個論調不敢領教。客家庄只有雞鴨鵝，茄苳溪有魚蝦蟹，要說得上是龐然大物，就屬豬隻和老牛，怎麼會有高富帥呢！妻是城市長大的孩子，天真爛漫，每每說得很真，卻聽得令人叫糊。爾後就不再打流感疫苗了，幾十年來幾乎把這件事全然淡忘。孫女出世後，這些年為了小朋友健康，慎重其事考量再次接受疫苗注射，往事又情不自禁地在心中打轉，其實心裡也盤算，一旦舊事重演，勢必要掌握契機，查明高富帥究竟是何方神聖。

注射前，向女醫生據實陳訴三十年前的昏迷經歷，以及撞見高富帥的經過。她嘖嘖稱奇且對高富帥無限好奇，所幸此次注射疫苗安然過關，當然沒再遇見高富帥，倒是那個夜晚，和十多年前在新竹縣政府上班的同僚小周，聊及其六、七十年代的童年往事，他家就住在新竹市立動物園旁，長頸鹿經常探頭和他遙遙相望。我猛然想起，在更早之前，我念小一時，有一次去湖口外公家，外公心疼我沒見過世面，決定要帶我去動物園。公車晃蕩如水，還沒到站前，我便從口裡噦吐出一團白沫，像故鄉茄苳溪被抓上岸的螃蟹。

入園後，外公步履疾疾，我因暈車體力尚未恢復，只能緊盯他的身影賣力兜園一圈。他在攤販區買了一個人形玩具送我，此物甚奇，利用重心原理，會在斜坡上自走。第一次去動物園，足夠炫耀許久，但返家後，母親問我看見那些動物，一時卻啞口無言，只粗略描繪離開園區大門前，回頭一望看見一隻又高又帥的高大動物。

「國居有影著長頸鹿啦！」母親連忙向外公說我有看到長頸鹿，以免老人家覺得心血全白搭。

影著，客家語，驚鴻一瞥的意思。母親率爾直斷，卻所言不虛，對照疫苗事件出現的高富帥幻影，長頸鹿的形象在反覆推敲中逐漸成形，我越來越確信當年我有瞥見牠的身影。這麼說來，客語中的驚鴻一瞥，是一具會常駐腦海的影子，而妻的說法，也在多年後獲得證實。感謝外公給我一段美麗的記憶，只是那個人形玩具還在的時候，外公走路已先重心不穩。而那段遊園路，也在外公離世後，遙遠復遙遠，在我的夢裡，在天涯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