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在美/記得于榮
在我短暫的導演生涯中,所有的演員我都深記於心。在為數不多的主要演員中,于榮是唯一的亞洲人,也是唯一來自台灣。他曾在我在紐約導演的《異鄉女子》影片中演出。
最近剛巧忙著將那部多年前的電影剪出一個幾十分鐘的樣本來。看到片中于榮飾演的車衣廠老闆的幻想──跳華爾滋的那場戲,正想寫個短訊告訴他:哎,你的華爾滋跳得實在到位,尤其那雙大長腿,帥喔。
沒想到,他臉書Messenger竟然不通,我們一向都是這樣聯絡的,我很納悶,怎麼回事呢?
當年紐約拍片時,我忙昏了頭,和于榮完全不熟,除了說戲,連話都不曾講上幾句。直到2019他通過臉書聯絡上。其後我回台北幾次,他都帶著兒子和孫女,不是來我的小說發表會,就是一起吃飯喝咖啡。我們的話題大多圍繞著當年的製片人Mike,講他們倆如何賭馬如何瘋玩。最後于榮直接笑說:還好有個Mike才能讓我們聊這麼久,要不還真找不出話題來呢。
彼時,于榮演的是片中的第二男主角,一個車衣廠的中年老闆,戲分是滿多的。最近我剪接時一遍遍來回看舊片,發現于榮雖然不是那種天才型、富有無邊想像力與投射力的演員,可如果戲合他的個性,他就能有絕佳的發揮。比如,在新雇的女孩被車衣機割傷了手的那場戲,他把那種雖心急不捨卻又能按捺住、緊迫而從容地為她用紗布裹傷,無論動作情緒都把握得非常得體入戲。又如,他對那女孩生出浪漫遐想(其實也不過就是與她夢幻地跳一支華爾滋)之後,回到現實──當女孩朝他擺擺手,走下地鐵站階梯,在他的視線中消失不見。他臉上出現絲絲縷縷的尷尬無奈與中年人淡淡的失落。這兩場戲他都演得平實卻不失優異。他比較不會演的,或者,應該說是那個年代表演被固定的窠臼詮釋法,比如生氣,或兇惡,或出言不遜,或大悲大喜。演員似乎就只能照著一個套路去表演,即使想要變通一下,也只能加溫上綱,或遞減,捉襟見肘地缺乏任何其他可能性,就更不可能以想像投射出由內而外淬鍊的表演了。也或者,是我這個導演當時沒有多花時間磨戲。那時資金短缺,戲要趕著快點拍,越快拍完便越省錢。
真的,想要電影拍得好,確實是需要下大資本的。
于榮曾是香港邵氏的基本演員,在香港有滿多演出。八◯年代在台灣也演過不少偶像劇的配角。他說曾與秦祥林一起演出過,好像是《女朋友》?但很可惜,網上查到的只有主要演職員,卻沒有配角。
他談起在香港拍戲時,常被導演一個電話叫去,不是去演戲,而是去陪聊天。不過,他說:聊著聊著,可能就有拍戲的機會了。唉,我想到那個深陷醬缸文化的年代,當演員,尤其不紅的演員,彷彿就是生物鏈的最低端。多年前在紐約看過一個描述娛樂圈的波蘭電影Top Dog(1978),極盡諷刺卻深入核心,意思就是狗咬狗,看誰最後成為狗上狗。
于榮能講一口流利的上海話,他不愛念書,愛交朋友。性情隨和,沒把人生的得失看很重,卻是一個能及時抓住快樂、享受生活的人。演我們戲的那會,已是他離開香港電影圈到紐約工作的時候。他愛玩,結過數次婚。談到婚姻,他忽然問我記不記得當時我們拍地下麻將館那場戲中的一位女士。我怎能記得?且不說是那麼多年前,那場戲的臨演為數不少,同時我們把能找的熟人也全都找來湊數。但是,我說:麻將館並沒你的戲啊。不,不,他說:當天我在,那天我也去了。看來他不只去了,還在那兒找到一個老婆。
于榮臉書的私訊始終沒有回音。我有不祥的預感。
果然經友人告知,他癌症末期。不幾日,意外收到他家人來信,于榮已於父親節去世。
我回想起他同我談起的人生點滴片段,以及他在《異鄉女子》跳華爾滋的那份優雅,所洋溢的快意、陶醉和瀟灑。人生雖不如夢,亦非夢,瑣碎雜沓,但總不乏美好時光。于榮,一路走好,不勝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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