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一直要等到水獺抓得到很多魚的時候

聯合報 張曉風

某次演講,我照例「欺負」了一下坐在第一排的某位同學,問了他一個問題:

「『禮記』這兩個字是什麼意思?」

你必須抓一個「倒楣的」,否則滿堂的人很可能大家都很「溫、良、恭、儉、讓」,誰也不肯回答你,那就糗了。

「哦,是一本書的名字──很古的書。」他說。

「你看過這本書嗎?我指的是真的書,不是網上的圖片。」

「沒有。」

他倒是老實。

「你知道這本書裡說的是什麼嗎?」

他略遲疑了一秒鐘:

「嗯,好像……是說……做人……應該有禮貌……」

我不能說他完全錯,但跟正確的《禮記》內容卻差了一大截。

於是,我在黑板上寫下一個字,並且指定第二個「倒楣鬼」來回答,我寫的那個字是:

「這是什麼字?它是《禮記》這本書裡的一個字,你來回答我,這個字怎麼讀?」

「讀『賴』,對嗎?」

「不對,要讀『踏』!但它是什麼意思?你,你來說說。」

第三個回答的人比較幸運,她說:

「是一種動物。」

「好!總算有人給對了答案!但是,難道《禮記》這本書是談論『動物知識』的書嗎?」

大家面面相覷,不知怎麼回答。

「獺是野生的?還是家養的?」

台下有些聲音,似乎他們都判牠是野生的。

「看過『獺』這種動物的人請舉手。」

大約一百五十人的場子裡,只有六、七個人看過。

「好,但在動物園裡看到的不算,在野外看到的才算。」

講堂裡只剩一個人沒放下手。

「呀,你真幸運,你在台灣的什麼地方看到『獺』?」

「我不是在台灣看到的,我是在金門看到的!我家住金門。」

「啊!」我輕喟,並且羨慕萬分。

但我知道,金門人未必能再享受這種福分太久了。金門之所以還能看到水獺,是因為金門「生態好」。而「生態好」,是因為它屬於「戰地」(聽來有點怪),所以,商業和工業和住宅和辦公大樓……都不能侵擾它。曾經,對岸廈門有紫水雞,但廈門的紫水雞滅絕了,只因為「開發了」、「不是戰地」了。那是三十年前的事,當時,金門仍是「戰地」,「戰地」反而安祥,所以,廈門人很想過金門來看看紫水雞。但現在的金門也「不戰地」了,全島「觀光化」,對大地生態而言,「觀光」比「戰爭」竟然可怕多了!

不過,我那天要講的要點,不在毛皮值錢的「獺」,而在生態和治學之道。《禮記》上有一句講「獺祭」的事,我提到「獺祭」兩字還特別返過身去,把這兩個字在黑板上寫下來。因為由這兩個字組成的詞,平常不容易聽到或看到。

「啊!我看過這兩個字哪!」

有位活潑的同學叫了出來。

「好,你別說,我來說──我猜,你不是翻開《禮記》這部書冊看到這個詞彙的。你是在大街上,走著走著,看到一家賣洋酒的店,忽然看到一瓶日本酒,酒盒子上寫了這兩個字,你覺得奇怪,就記住了!」

「對!就是這樣!」

同學大概一時也被我的演講脈絡給搞糊塗了,我於是娓娓道來……

《禮記》,不是一部「講禮貌」的書,它記錄的是古代典章、文物、制度,以及它所代表的意義,它是「十三經」裡的一部,對儒家來說,它是極重要的一部書。

我們所熟悉的〈禮運‧大同篇〉就是出於這部書──但,這部書,又為什麼要談「獺」呢?

獺,是一種奇特的動物,獺有三種,水獺、旱獺和海獺。各位,你們和你們的子孫在未來的世代裡,應該也都不太會看到牠了,就連金門也快要看不到了!因為,要發展觀光就得開柏油大路,從前水獺爸媽可以鑽過小路去海邊抓魚來餵小水獺,或帶著小水獺去抓魚,現在,即使是深夜,車子也每在大路上狂奔,水獺常常就給車輪輾死了……

我現在來說《禮記》上的「獺」,其實,只是一個「環保人」的懷古之幽情。

在《禮記》上,「獺」這個「名詞」跟一個「動詞」連在一起。你大概想不到「獺」做了什麼動作,說來好玩,跟「獺」連在一起的動作居然是「祭」。

獺為什麼要「祭」?「祭」分明是人類才有的宗教方面的動作,獺怎麼會信起教來?

原來春水初泮的時候,獺就忍不住地跑出來抓魚了。牠身手矯健,一抓就是一大堆(有些詮釋的書上說是鯉魚)。抓太多,吃不完,牠就把每隻魚咬上一口,然後沿著池塘邊,擺上一大圈牠抓來的戰利品,文人看到,便把這行為解釋作「祭天」。

觀察行為,並做「行為背後的解釋」,其實是人類治學的一件很重要的事。

你我雖然不是「動物行為專家」,但也能看出古人的解釋錯了。就算獺有心「祭天」,也沒有先咬上一口再拿去「祭天」的道理吧?

抓了魚,又吃不完,只好擺著、排著、看著、玩著(簡直像個壞小孩,把桌上的甜點每個都咬上一口)。其目的應該只有兩個,一個是自我陶醉、自我高興,正如富翁半夜數金條。另一個則是炫耀給異性看,強調自己是頭「超獺」、「嗨!你跟著我,包你有好日子過,你瞧,我抓魚的身手多麼厲害……」

不過,古人雖然推論錯誤,但他們根據此事去立的「山林法」倒非常合理。

當時設有管理山林之官,叫「虞人」,用現代的話來說,就是「環保署署長」。虞人見到「獺」「大肆抓魚」的動作之後,便放心宣布,今年可以「開放山林」,讓老百姓進去打魚或打獵了。因為,此刻,春天回來了,「獺」抓得到很多魚的日子,也就是人類可以入山去取些天惠的時候了。在此之前不行,那時山林還沒充分復甦,不可以亂來……

呀!古人是多麼有「環保概念」,當「虞人」宣布:

「啊,今年,獺已經祭過天了,你們老百姓想入山取點什麼的話,現在可以進來了。記得,利用大自然,可以,但也要注意時令,並且要有節制哦……」

山林的好處,身為人類,我們可以「沾一沾恩惠的邊」,但不能日日夜夜予取予求,竭澤而後快。

剛才,有位同學說,《禮記》是教人講禮貌,也多少勉強算對吧,但卻是廣義的。這「禮」可以泛指對歷史、對文化、對前賢、對典章、文物、制度、對大自然、對氣候、對動物、植物、礦物和大地都禮貌一點,這才是人類活在這萬物並存的世界上的唯一正確心態。

當代散文 張曉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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