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舜華/外婆燒著的時候

外婆燒著的時候,我的右掌正僵硬地緊壓著外套口袋、試圖抑制那頻頻催發的短促嗡鳴,肌肉僵硬如石思緒冰冷如岩,我僅能憑藉著掌骨的緊繃和抑制,稍稍操控甚或阻斷他者大量輸送來的惡意針液。
我人在台北市立第二殯儀館,上一次來到這裡是什麼時候?是因為誰的死去?誰在哭泣?誰以冷然超脫如低音提琴般的嗓音鬱鬱地低囈著追思文,彷彿在眾人的夢境中舉行一場催眠式的祈禱?而又是誰穿著漿燙得有如樺樹皮膚似的深色西裝,孤獨地佇立於隊伍的最前端,等待著即將發生的無數的片刻與片刻之後,從司儀手中接過那一捧當日清晨才抵達會場,溫柔且機敏地偶然落下淚珠的帶露血百合?
我切斷手機的音量開關(這是目前我唯一能暫時親手斬滅的少數厄災),隨手將這無血無情的智慧玩物粗魯地砸進皮包內最隱晦髒汙的邊角。
你曾經也穿著類同款式的素黑裙裝,將身體摺進空調冷硬的計程車內,根本看不到盡頭的到過這裡。那是Y──你當然記得Y的走,一場無常的意外車禍摧敗了他的肉身,即使那時候的Y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得神智清慧老得情思柔綿,如同一棵反覆斟酌、篩選著時光的流向,思緒與雲霧並肩浮沉的巨樹。接獲Y病危的消息時,我人還在公司地下室加班,我將五官埋進鍵盤和比我的身軀更寬大的桌電螢幕之間,將制式的邀稿文字摺成一隻隻紙鳥,好把一封封心懷要命的盤算的email綴繕得天地亦動情。
幾分鐘後我攔了車,半小時內,我推開病房的青白色門扇,倚靠著Y病床的側畔。一輩子精思細識運轉無盡智性思辨細節的、多麼浪漫主義作派的Y啊。我在他失褪光明的淡青色雙瞳中,見證意志和語言併同消碎的殘影。
外婆躺著,祂在木裡祂在花裡,而那木柩那鮮花已然停靠在近火處了。你久違而衰老的親人們彷彿約定般地低下了眉眼,而眉心微微地皺起又鬆弛又扭起──我多年未見的舅舅阿姨姨丈表親們,身披鴉羽色的寬大喪服,時光為刃,在我的親人們的面容和髮色上,一刀一劃地重複地簽署著衰老的記號。人群以外婆為中心點,安靜地分佇兩側,而我的親人們的肉身彷彿脫離了理智與意識,像一座座行禮如儀的機器般,行止得宜地迎來、送往、致意、致謝,一邊謙遜而溫柔地依序收納著他人的悼意和哀愁。
捻香、獻花、叩禮──「現在──有稱呼『外婆』的眾外孫外孫女們,請來到前面,來向外婆行跪拜禮。」中年司儀先生以平穩的聲線喚引晚輩們抬起屁股離開座椅,至靈堂中央走道排為兩列縱隊。我曳著一身於黑夜中足可隱形如蝙蝠的素黑長裙,低著頸子步向隊伍最末端。身裹漆黑小巧套裝的年輕司儀小姐滿眼疑惑地打量我:「請問你是親友……?」
隊伍中素黑沉靜如一巢成年烏鵲的舅姨母親連忙應道:「是外孫女。」
合掌持胸。躬腰行禮。跪地叩首。起身。再叩首。三叩首。我將火燙的額骨沉重且緩慢地,隨著聲音指示,一響,一響,一響,像欲將四十年來積攢在腦中在心中在胸中的所有灼膚的痛楚移轉嫁刻進瓷磚地面之下、那之下的之下、那地心的中陰。我感覺自己是一簇燒得極痛極緩慢的弱火,我雙掌伏張膝頭刺入地磚,幾乎要灼髒了這潔白百合花叢潔白瓷磚地潔白燈光束潔白誦經音。
我看著懸掛於潔白百合花叢上方的外婆,外婆笑著,笑得眼角頰邊的皺褶綻放如細小嬌嫩的桔梗花瓣,就像生前那樣,就像死後那樣。
外婆躺著,安靜地列隊繞行棺木一周時,司儀催促我們快步行進,不作停留,彷彿,我僅僅瞥見那雙闔緊的蒼白的眼瞼,蒼白而纖細的手,安放於身側,外婆原本便已然瘦小的身軀顯得更加嬌細,被大叢大叢的花葉湮蓋,彷彿這粉膚花這綠眉葉才是祂原好生就的骨生就的肉。
身形微胖的中年司儀再三叮囑每個瞻仰遺容的來者:見過之後,直接走掉,不要回頭。
不要回頭,不要回頭,拆開腳步往前走。這是生者的任務嗎?或是生命本身永無釋義的註解?往前走之後,所有人將共同前往某個共同的所在嗎?或者依然要各自踏上未知的歧路吧?
我握緊拳頭貼緊大腿側緣,捏塑著自己箔紙般單薄的意志,在那紙面上一筆一筆畫寫失卻聲音的語言,誦經的樂音如同噩夢裡最深默的井,我在那井底如死的黑暗深處,想著停泊於日常柴米的必要之善,想著最後一抹呼吸消逝的無可抗違。
但當命運走到了最終的最初,最初的最終,我依然全身毛孔緊縮顫索地迫欲追問──那樣的活著究竟是什麼?是什麼寫就了這部早已為我們簽署了姓名生辰面相特徵的、榮寵不凡的宿命的腳本?──當命運的裁縫師披著烏鴉般的絲絨長袍踽踽獨行而來,不發一語地嚴肅地攤開滿布燒痕的雙手,在我們眼前攤展、現示那繁複龐然精細得教所有企圖述事者瞬間辭窮的美麗與僥倖。
我側身緩步於行進的肉身線列之中,口袋裡不斷傳來的簡訊仍抽痛不歇。我以買咖啡為由走到樓下吸菸區,顫抖著手指滑開一則則訊息。起因是我遷進新居當日曾打給M,詢問她能否協助裝設紗窗,身為二房東,她拒絕增加老公寓的裝設成本,請我自行處理(於是,我迅速購入並組裝起防護柵欄、紗窗與束帶,以確保貓們的安全無慮);包括,M在那通電話裡「感覺」到我的「狀態」不正確,便間接從其他室友的話沫裡,得知我正在服用精神科藥物,於是果決地以「情緒不穩定」、「可能危及其他室友人身安全」為由,要求我立即搬走……
包括,還有更多的包括,包括我近乎哀求地試圖解釋──我外婆現在正準備火化。我的親人過世了。可不可以先不要談了?──我卑微而軟弱地敲送字句,但對方緊攫著我不放,過程中不斷歇地雜糅編造來自世俗脈深最難解的成見與惡意:「整件事跟紗窗沒有任何關係,我本來就沒有答應安裝,主要是對話的過程,妳的精神狀態讓我察覺有異。」(M密集覆訊)「請問您何時有坦承告知(妳的精神狀況)?我怎麼沒有任何印象?」
或許,或許犯錯的是我,也許切切實實地鑄下過錯的這人就是我,是我親口對初識的陌生人透露自己用藥的習慣(「這有什麼啊?那個誰誰以前也有在吃啊」,室友I稀鬆平常地應道,轉身我就聽見他接起M的來電)。
儘管,儘管我遵循條款、精準依約匯款、如期清整所有物品,儘管我極耐性且誠實地托出搬家的必要性與諸種希區考克式的破事。譬如,毫無徵兆一通電話中便極冷冽極有效地妥妥地辦完了分手程序的S,卻在通話完數個鐘頭後忽地持著備份鑰匙直闖進房,脫下褲子壓著我的頭。射精後他側過眼輕蔑地盯我,說道:「你真是一個糟糕的人。」
又譬如,面如母獅的A,在分手隔晚隨友人赴某間Les bar我們才初次見面。A聽說我的分手情事後,一張獸臉皺起眉頭說,「你該試試女人的」,轉臉她便湊向我的嘴,手掌覆上我的胸──我試圖閃躲,但我太怯懦,因此我忍耐。我讓她摸,摸個足本。我以為她會就此罷下手。我以為她會放過我。我太天真了。我犯了錯。A知道我今晚沒有膽量獨處。恐懼與困惑。危險與選擇危險。我拋棄渙散與疲憊的意志,隨A找了一間旅社,一進房,我立即飽受獅的剝除,我的陰部乾燥而荒蕪,像旱日曝曬下廢棄的工廠。我感覺痛,獅一再嘗試將手指塞進我緊繃的陰道,我告訴她我不想做了,我不想繼續了。A一臉失落混合飢餓的複雜神情,壓在我身上低眉盯我。
我的身體是一座曲折的雪洞,無數微小的苦難細瑣的憂傷,凝結為尖雹垂釣形狀的鐘乳石森林。還有──倘若你願意聽,倘若我還有力氣寫──還有很多很多,很多的瀕死恐懼很多的存亡一繫,迄今,此刻,它們都還存在嘴裡咬在牙裡,沒有辦法兌擠為清潔合宜的語言。我擠輾自己最後一絲的氣力最後一滴的心思,像從尾端細細捲捲一管僅剩半抹不成膏狀的牙膏。我依然想要抹拭自己的肋骨如抹拭一把破琴的鏽弦,一根根數算一根根彈奏,面朝荒漠春敗花殘,向這濕氣陰濃得彷若河中水怪即將探身的城市,讓耳蟲不眠不休地清唱是誰在敲打我窗。
後來我更明白了,這世界不是如我想像那樣地運轉的,這世界是隨意一掌撩過來便將人整頭整臉啪啪灼起火苗,燒得體無完膚燒得意志粉滅。
有病之人,不配安居,不配有一架鄰牆的書,不配數算著貓鬚,在黃昏眾天使的凝望下,做著苟且而無事的夢。
外婆正置身於火中,外婆正被死神砌造的柴焰焚骨化肉每根神經燒得成碎成灰。我想著外婆那清瘦多紋路的臉上總咧著巨大的笑意,彷彿這世間的惡意可以被那深冽的皺紋抵銷幾分。我巍巍地挾起一支菸,像是借取外婆最後一星的肉身之火燃醒菸頭。外婆。我摀著眼哭泣不出聲地說,外婆我不是祢那樣強悍如鐵的女子。外婆可不可以分給我一點點祢的強大。一點點就好。
我還有著想要以命護衛的事物。我還想要戰鬥。我還想要活。
司儀叮囑,待棺木推進火爐之際,全部的人得撕開喉嚨大喊外婆之名,喊火來了喊快跑喊外婆快跑。我們一票烏衣鴉羽兒孫扯開喉管睜大眼翼,嘶喊著眼看著啊外婆要被燒著了──
周孫澤鑛!火來了!快跑!
周孫澤鑛!火來了!快跑!
周孫澤鑛!火來了!快跑!
火來了火去了,撿骨師溫和地向我們展示剩下的外婆,小半張桌子的雪白骨碎,像是枝椏最纖細端梢凝結的初春的糖霜,像是雪花水晶球裡一些些寧靜無忮求的珊瑚骨骸。舅姨們和母親先行,一人持一柄細銀鉗,揀起一小塊的外婆。──媽媽,妳要住新房子囉!列隊推行至近處,我偷偷覷向母親的臉,母親極為平靜地揀起一塊她母親的骨,靜得不形於色。輪我上前,我以顫弱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施力,怕碎了外婆怕掉了外婆,我將那一小掂匙雪糖般的外婆放進骨罈甕底,想起曾經去過的遙遠的小島彼端那整片細白如糖晶的沙灘,日光的顏色從指縫間瀝漏而下,每一次撈取,都是一場微小的雪糖貝殼雨。
而我沒有對外婆說的是,等我也燒著的那刻來到,我也會在木裡也會在花裡。我們將在無舟無櫓的彼岸花盛開之岸相見。到了那樣的時候,所有的重逢僅僅是為了完整各自更龐然更微渺地獨活,而獨活一如獨焚,一如那巨大沉默、失卻所有被汙損的語言,緊緊擁抱著深藏於灰色的胸膛深處的光潔心的林中之象,在足以凍結整座森林的無焰的參天大火之中,消亡靜死,重獲新生。
外婆燒著的時候,籠罩於雲燼的森林中的大象亦靜靜地焚揚為鴿灰色的雨。一如從未死去,一如不曾復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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