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揚/時間分曉了瑞士
1.
飛抵蘇黎世機場,搭火車直奔庫爾(Chur),瑞士最古老的小鎮。
在敞亮的窗前喝咖啡,流動並綿延窗外的,遠處是綠山,更高更遠是雪山,必須要以仰頭的方式觀看。車窗一幀幀剪輯著全長九十五公里的風景,將一小時零一十四分鐘的毛片贈予初次到訪的我。在這裡,屋舍會自己爬坡,牛羊三心二意地吃草,秋天的煙囪頻繁嘆息,我在車裡都能聽見那些日常的聲音。心底除了讚美,也生出一念:萬物有神。神在靜穆的雪山裡,神在拔高的松樹上,神在蒼涼色的溪底流淌。好想,如果有來生,就當瑞士草地上散漫的牛羊,當栽在山神手裡的其中一棵雲杉,一天日夜,一年四季,一生俯首甘為萬物的姿態。
2.
庫爾聖馬丁教堂建於八世紀,是格勞邦登州(Graubünden)最大的晚期哥德式建築,被奉為神聖之所。它也許不會是旅人矚目的景點,而更像是,被冰川快車擱淺在策馬特至聖莫里茨半路,在地圖上蹲伏的一隻蛙。但在瑞士東部山區的這座古老小鎮裡,我走進日落時分的它,迷醉在這些建築的地中海色調裡。它老,因它早在一萬三千年前的舊石器時代就已有狩獵採集者的蹤跡。我和友伴說起庫爾也許是適合隱居的小鎮,只因它小。那小是,你從這裡起步,不久就回到同樣的地方。等州立美術館每季換新主題,我們就走幾步過去,從當代展館再走一遍到文藝復興時代的畫裡。某年平安夜輪到某友家辦了,我們提早十分鐘出發,只消穿過兩條街道,手中為客訪的瑞士葡萄酒還會冷著。但我希望能校準附近聖彼得教堂的鐘聲,那總是晚點的兩分鐘,怎麼都不像瑞士人對待時間的精銳個性。否則,我們就要比世界再晚些時候,說一句帶著蘋果派甜香的,耶誕快樂了。
3.
如何用四十五分鐘走一趟不曾到訪的小鎮?如果不是波斯基亞沃,興許不會有驚喜收穫,像催熟的時間,意外蒸餾一段舒清際遇。地名「Poschiavo」,市徽是兩把交叉的銀色鑰匙,在拉丁語表示「鑰匙後面」,指涉「山谷狹窄的地方」,皆因從瓦爾泰利納(義大利倫巴第大區最北部的阿達河谷地,與瑞士接壤)的方向來看,波斯基亞沃就位於峽谷的後面。
在這座只住著四千五百人,說著道地義大利口音的小小鎮裡,魏斯·安德森電影色調的餐館向我敞門,莫雷諾在裡面早早張羅了午餐。一邊吃著主打從農場到餐桌的料理、沙拉、生火腿沙拉米,一邊喝著當地的「Birra Pacifich」手工精釀啤酒。莫雷諾俊俏的五官使人微醺,我們隨興聊起他的此地故鄉,亦多學了挾帶當地口音的義大利語。話時恍神,不經意瞥見莫雷諾的刺青藏在他精壯的肱三頭肌,得要他舉手扯緊袖子才會不時露出,那黝色的肌膚上埋寫一句密語,time will tell,時間自有分曉。我不會冒昧發問,卻不免揣想,比我年輕的,才要三十歲的莫雷諾,他對生命有過什麼猜不透的謎語嗎?
餐後過河,走進民宅,秋天的徒步沒有意圖,反而碩果纍纍。第一次看見蘋果樹,一樹的淺生色足以叫紅了心情。往前的花圃種滿瑞士國花雪絨花,形似鑽石星,潔白而高貴自叢中生長向上。地裡豔橘色的南瓜提醒萬聖節的跫音已近,十月,花的葉的顏色都不敢張揚了。
花圃屬於旁邊老建築裡的法官所有。法官說,在這個太平小鎮裡,沒什麼刑事罪案的日子,就辦露天電影放映。我想像那些深深暗下的夜裡,縱谷的群星都亮起它們的眼睛,草地已備好,花樹招搖電影的開場,我們一介草民陸陸續續循夜而至,今天來看霧中風景,搞不清霧來自秋意或電影,我平躺成一株雪絨,成為平靜峽谷的渺小一生,聽地裡傳來小羊們歇腳的蹬踢。
4.
我想像過我的人生初雪,一如舊時的韓劇《冬季戀歌》,或是近年大熱的日劇《First Love 初戀》,不都得跟愛情有關才算得上,跟著宇多田光輕輕唱起「You are always gonna be my love……」。我唯獨沒想過,會在飛程近十六小時,西北向的遙遠瑞士第一次經歷那忽然而至的初雪。先是乘坐伯爾尼納快線,再轉乘高空纜車一路跋涉至海拔兩千九百七十八米高的魔女峰(Diavolezza),由旱地到高山,白雪丁點莽撞車窗前,換來我們初次相見。出站,張手,巴不得擁抱成群的雪,卻只能斂心地等,一點一點雪落頭上,身上,眼皮上。原來雪好小,難以想像它由數百萬個冰晶組成,我用黑色的手套去接,白色冰晶卻很快就消融了,脫掉手套赤手掬起一把,是比沙還要扎實的質地。雪融漸透明,最後變成淺淺淡淡的一點水,時間原來就這樣化掉了,手上捧著珍而重之的心卻還來不及反應。
魔女峰的景色是嚴峻,斷層山地與天然冰川,一望無際的雪白讓步履不停,即便不知雪融以後貪心的人會淪陷何處;魔女峰的景色是魅惑,Diavolezza在義大利語即為魔女,很久以前那個美麗女山神的傳說,令徒步者著迷而誤入歧途,從此消失於人世間。回想此行來路多敻遠,卻不曾生起不赴之心,時間和美如此危險,也越發教人神往且為之迷途。
5.
碎石落山阻擋冰川快車的去路,策馬特是自那時起霧的。
或許天意早已寫就,在策馬特的三天,絲毫不見馬特洪峰的身影。時光復返1865年,作為阿爾卑斯山脈最後一座被征服的主要山峰,如果沒有七人登山隊的第一次攀登,及後的山難,也許至今馬特洪峰依然與世隔絕,一如此趟我只能與霧裡的它玩迷藏,像不願互訴心事的愛侶那樣。石阻無法繞路,那就換乘公車,過程雖顛簸也耗時但總歸會抵達的,生活莫不是如此。也唯有當一切不按原定計畫行進時,故事才會有翻身的機會。
站在暮靄籠罩的山上,我想像晴空萬里時,馬特洪峰的俊麗就會倒映在萊湖(Leisee)。爾今我只能挽著繩索度筏,緣身在兩度的冷冽秋山中。又是降雪又是風起,奶酪火鍋(fondue)作為瑞士國菜尚能補償旅人的失意,我將麵包沾滿和著白葡萄酒和果味烈酒的奶酪,小心翼翼從小火鍋裡撈起,深怕遭遇瑞士人吃奶酪火鍋的懲罰──要是叉子中的食物掉進鍋裡,就要講一則笑話,或是幫忙洗碗碟。飯後走進高納葛拉特無名教堂取暖,我用一瑞士法郎在教堂點了一盞燭火,並不祈禱什麼,只是感謝宇宙萬物之神,世間得此美景,而我有幸光臨。火光時而微弱時而熠燿,像神的嘴角在微笑。
離開策馬特的那個晌午,我向著馬特洪峰的所在,即便微雨喚來輕紗遮去它的臉龐,我仍默禱太陽施手拂去重重大霧。飯後從山上木屋步出,陽光大作,沿路徒步下山不時回望身後,山腳局部局部地露出來了,也許再不久,日照金色馬特洪峰就有盼頭,但我已沒有了時間,正在離開的路上。奢想有些事此時不可以,要我學會等待,天時與地利不可缺,或下回得帶朝聖的心情再來。
6.
從因特拉肯(Interlaken)上車,前往少女峰(Jungfrau)的鐵路上,麥克攤開地圖說,Zweilütschinen是兩條河交匯處的意思,往東北面流向是白河,往西南面流向是黑河。我問他怎麼分辨黑白,他說是河床物質和沉積物所致,從勞特布魯嫩(Lauterbrunnen)山谷流出的支流顏色較淺,格林德瓦(Grindelwald)山谷支流較深,且沿著黑白兩河生長的居民互看不悅。但我怎麼看,那河水涓涓,多次召喚我往下躍的,都是蒂凡尼藍啊?麥克又說了,連雪都有自己的意志。冬天時,雪會選擇自己要落在何方,落在黑河,一季的雪會飄向義大利,落在白河便一路往東北飄灑……我稍稍迷失在他濃重的英國腔裡,他忽而愁眉了:「如今全球暖化嚴重,我們都擔心冰川融化得快,不知將迎來怎樣的浩劫。」
抵達瑞士最聞名的少女峰前,會先經過艾格峰(Eiger)與僧侶峰(Mönch)。三座雪山並連,構築一樁可愛傳說──麥克笑言,Jungfrau實則是處女,Eiger是個色伯伯,長年覬覦Jungfrau美色,於是僧侶Mönch肅立其中,一方面保護少女,一方面戒慎Eiger。我想起《西遊記》裡的師父唐僧和貪色豬八戒,彷彿白皚皚的落雪是他們的鬥嘴日常,如此妄念,冰冷的雪山一下就造反起來。
在即便豔陽高掛的少女峰上,氣溫仍低至負六度,抬頭的天萬里湛藍,雲層都在腳下。陽光刺目的反射迫使人人必須戴上墨鏡,從艾格冰河站徒步下山,腳步因濕滑而得異常緩慢謹慎,即使在雪地摔跤其實不那麼痛。偶爾黃嘴山鴉飛掠靠近人群,想要攫奪食物。我驚訝於瑞士的鳥不怕人,高峰的山鴉與平地的鴿子毫無疑慮地一律往人靠,試圖啄走充飢之物,人也沒有驅趕之意。越往下走,雪便漸漸退去,山恢復了深褐與綠貌,搭上剛好抵達的火車,身體才漸漸有了暖意。
我想麥克也是冬天落下的一朵雪吧。他一個英國人退休後選擇遷居妻子的故鄉瑞士,兩人充當嚮導各自為旅人指路,在身體匱乏前盡量多地陳述瑞士大美,而他倆相守餘生,日常並蒂為小美。無論雪花選擇飄向哪一條河流,最終都會融入Lütschine河的水系中,時間終歸一體,愛是選擇流向。
7.
琉森整日有雨,不只腳程變得困難,連心情也濕答答的。友伴打從旅程第五天就問我,想家了嗎?我捨不得用豐盛的美景與滿足的心去拒絕,便將問題懸在那裡,看什麼時候想。我讓自己在聖萊奧德伽爾教堂裡晾乾,有個信徒擦身急迫地跪在神像前祈禱。想到前些日子以來未被允准的願,在昏暗神聖的教堂裡選擇不發一語。直到走出灰色天際的戶外,站在頗高之地目視眼前被雨覆蓋的琉森街道,車亮起尾燈一盞一盞地趕路,背景的山寂寞坐落,一對情侶撐起傘在底下互相傳遞著什麼。我忽然久違地生出了一股愁緒,像掛勾落空了一地,眼前林林總總的未願,和將臨的離別,我在腦海勾勒出愁字。
原來漢字的愁,是生出一顆秋天的心。
8.
少年時家中至親去世,小輩問起已逝之人會去哪裡,我聽取長輩的說法,相信了他們化作天上杳渺的星星,仍如常照看雖已不可及。但當我走過一次瑞士,坐在海拔一千七百九十八米高的瑞吉山(Rigi)上,冷風肆意吹襲孤凳上的我,眼前無所遮蔽的六百幾座阿爾卑斯山峰,高高低低,白的綠的,如同無法窮盡的緞帶,我忽而想起那些已經離去的親人朋友。在浩瀚的時間裡,原來,他們先行棲息到這麼美麗的風景裡去了。
星野道夫說他小時候透過一遍遍的反芻記住了星空世界,然而再等上一萬數千年,連北極星的位置都會被其他星星取代。所有生命都在旅途中,看似靜止的森林,掛在天際的星辰,都不會永遠停留在同一個地方。若然循著時間之軌,一萬年以後我們不朽卻散失的靈魂是否就會藉由移動而重新相逢?
每當想到先行的人安魂長眠於此,總感謝大自然的奧妙,我愛的人有群山眷顧,雖永無法全然釋懷,但自此至少能心安,有天,我們於崇山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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