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八月威城陽光

聯合報 夏烈
1968年紅葉少棒隊以7比0擊敗日本關西聯隊,勇奪中日少棒對抗賽冠軍。(圖/本報...

最後一壘封殺瞬間速成,全體球員高舉雙手,大聲呼喊奔向場上;座位席上、電視機前台灣觀眾熱淚盈眶。12強數天賽程兩次戰勝我國的日本隊,竟被4:0擊敗,是否我們運氣好,才贏得冠軍?不認為如此。為什麼?因為:「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我們以前就曾在逆勢中奮進不屈,終扭轉局面。

▋紅葉國小的關鍵賽

五十六年前的八月,台東紅葉國小棒球隊在台北市以7A比0擊敗來訪的日本關西聯隊少棒。關西聯隊實際上曾擊敗那時在美國出賽,贏得世界少棒冠軍的和歌山隊。紅葉國小能以如此懸殊比數,勝過曾擊敗世界冠軍的關西聯隊,為當時貧窮落後的台灣悶局注入歡欣的生機。球賽甫一結束,興奮狂喜的觀眾跳躍,向球場上丟下橡皮筋捲小石頭的鈔票給這些小孩,場面感人難忘,絕不輸這次世界12強國際賽的最後歡騰。而這場關鍵之役,也將台灣帶入世界棒球各項大賽,紅葉村被譽為我國「少棒發源地」。

然而,這些純樸的布農族小孩後來命途多舛,車禍、病痛、酗酒,多在四十歲上下悲劇性的走出人生,謝幕時無言靜默,沒有掌聲。或終年以低收入的卑微小工維生。我們應否合理的照顧他們?固然,那時社會貧窮,許多事也顧不到。

這次國家隊二十八名選手中有十三位具原住民血緣,其中十位阿美族,布農族有一位。我們全島共五十九萬原住民,分成十六族,其中人數占比最大的阿美族高達38%。

紅葉村的命名是漫山紅葉,也有溫泉旅社園區。由此不禁想到京都附近琵琶湖的溫泉「紅葉」。旅館一半建在湖水中,一半建在岸邊。大廳有紫式部(約978-1014)的半身雕像,一千年前她寫出《源氏物語》,是世界上第一部長篇心理小說。有人說湖水光影給了她靈感及啟發。我在大學教授日本文學,曾旅居湖畔的紅葉旅館二晚。但在那奢華、細緻、美麗的臨湖旅館,沒浮思《源氏物語》或紫式部,而是慮想到千百海里外紅葉國小天真、可愛、生活簡陋困苦的布農小孩。

▋東去威廉波特山城

終於,第二年的民國五十八年,我國金龍少棒隊先後擊敗關島隊(16:0)及日本隊(3A:0),代表西太平洋地區,八月前往美國參加第二十三屆世界少棒大賽。比賽地點是東部賓州的威廉波特城(Williamsport, Pennsylvania)。這是個安靜的小鎮,在山區,人口只三萬左右。少棒聯盟成立於1939年,本是小鎮三個小孩隊的比賽,經過八十多年的擴展,竟已有全球十八萬支球隊,兩百六十萬學童競賽。

金龍少棒在威城擊敗加拿大及美北二隊,22日下午將與美西爭奪冠軍。這可是大事,因為從來沒有國人的運動員或球隊在世界比賽爭冠軍,那時最接近的是台東阿美族楊傳廣的十項運動,1960年羅馬奧運獲得銀牌。實際上,那年代在奧運得個牌子也只有他和紀政。因此,楊傳廣曾蒙蔣中正總統召見七次,後成為國民黨原住民立委,因下屆未獲提名,轉成民進黨競選台東縣長,失利。他由基督教改信道教,擔任家鄉廟祝與乩童工作長達二十餘年。

那年我們在密西根州立大學念研究所,認為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雖然是學童的比賽,總也是爭世界冠軍。所以我們四人決定向東長途開車去威城共襄壯舉。冠軍賽前一天一早出發。開的是一部福特的野馬(Mustang)舊跑車,是那種比較便宜給年輕人及學生開的。車主家興是我工程博士學長,運動健將,壯碩。他弟弟家祥也是英俊健壯的運動員,與我同坐後座。前座另一人是昭鈴學長,後來返台在醫學院教書。他和家興是台大同屆。

家興應是台北人,父親先在日本,後去阿本仔占領的東北滿州國,所以家興會說日語,娶了美麗的日本女子美智子為妻。他是當地台灣獨立運動的負責人之一,昭鈴是中南部人,也是如此,但娶了香港來的留學生為妻。家祥則對政治沒興趣,也不願被哥哥牽入這些活動。他們知道我是台灣人與京滬外省人的混血,寓大中國情懷(大中國是血緣與文化的認同,與統派不同),但對我毫無敵意。為什麼?因為我們都是在小小的台灣島長大的,都是理性的、聰明的、寬心瞭解對方的工程及科技學生,何必敵視?為何爭執?我們有討論過這種問題,但無爭執,彼此互相尊重。

由密西根的大學城出發,沿大湖開幾個鐘頭後,穿過克利夫蘭進入賓夕法尼亞州的山區。景色的確迷人。我們一路欣賞美景,一面聊天,講黃色笑話。穿越山區的是西起舊金山到東部紐約附近的80號州際公路,全長四千七百公里,也就是我們台灣島的近十二倍長度。我和家祥在後座比較寬鬆,而我倆本來就有許多共同朋友,聊聊他們的醜事及桃色新聞也是人生一大樂趣,聊累了小憩一會兒。

再醒來時,昭鈴在開車,與家興發生爭執,搞不清是何事引發。越吵越烈,包括台語、國語及英文。家祥對我無奈的望一眼,我看情形不對,就說話了:

「昭鈴啊,到了威廉波特,晚飯你要請我吃一客大牛排。」

他沒好氣的問:「為什麼要請你吃牛排?」

我說:「為什麼?你看看今天幸好我來了。否則他兄弟兩個,你一個。現在我們是二對二,我們不會輸他們。」

這兩句話引得大家大笑,再下去幾個鐘頭傍晚到威廉波特都很不錯。

1969年世界少棒冠軍台中金龍隊。(圖/夏烈提供)

▋金龍少棒刻劃時代

在一家富麗的餐廳吃了大牛排(當然是我自己出錢),睡過一晚。第二天豔陽高照下去球場觀戰。我個人雖是建中的三年體育股長,大學的橄欖球校隊主將,但棒球是外行,只喜歡看球,沒上過場。他們三人都是台灣同鄉會得力棒球高手。比賽要開始時,我發現家興竟然穿著全套正式西裝,打領帶入座。這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看到全套西裝觀球戰,猜想家興極度重視這場有史以來台灣第一次的爭世界冠軍賽。

台中金龍隊其實是全省許多國小隊的組合。上網看名單知道多是城市小孩,只有內野余宏開是布農族的紅葉隊出身,還有一位台東阿美族的投手郭源治。台中、台南、嘉義共十一人,台北僅有老松國小(當時世界最大小學,超過一萬小學生)林建良外野手。可見中南部棒球運動較強。余宏開個子小,很可愛,我當時塞他一些美鈔,與他合影。他後來擔任台東監獄的管理員,三十八歲因車禍死亡。

我們有相當好的看球座位。原因是金龍領隊謝國城先生的長子謝南強也和家興台大同屆。謝國城先生台南學甲世家出身,沒打過棒球,但念早稻田大學時每年看「早慶戰」,喜歡上棒球。回台後先在合庫任要職,擔負起棒運的領導工作,後與吳火獅、謝東閔共創新光集團,任董事長至逝世。早稻田是內閣總理大臣大隈重信所創,慶應是有「東方伏爾泰」之稱的福澤諭吉所創。這是日本最出名的兩所私立大學,所以每年有「早慶戰」。謝先生被稱為「棒球之父」,此次少棒冠軍後回國,成為國民黨的立委。

球賽實際上明顯看出金龍隊技高一籌。六局美西隊竟只擊出一支安打,陳智源不停三振對方,最後以5A比0獲勝,美西一分未得。即使如此,家祥說他的心一直緊張得怦怦跳;我回答說我也一樣!八月天氣很熱,太陽大,英俊高挺的謝南強一直為場上剛下來的小選手用冰手巾擦臉上汗水。球賽終了場上華裔群眾並未瘋狂歡躍,因為那時幾乎全是理工醫科的研究生,少有移民或文法科留學生──這說明了一切。但是小將們回國時,卻有十五萬人在台北街頭向他們夾道歡呼。謝國強先生站在敞篷吉普車上一路流淚向群眾揮手。小孩們也是每人一部吉普,好像父母可坐在後座。

在場邊遇到王正方,他在常春藤的賓州大學念電機工程博士。對我平靜的說:「我們拿到世界冠軍,是從來沒發生過的事。」後來又在保釣運動的密西根大學「國是大會」上遇到他,他發表反動演說後,走下台又向我說了一句話,是什麼我忘記了。隔不多久,他的護照就被吊銷掉。

隊中最重要的是投手陳智源,他善投外角快速直球,球路變化多、壓得低,也是當時最出風頭的球員。可是多投變化球,後來傷到他的手臂,高中退出棒球賽,走進學術領域。大學畢業後留美取得機械工程博士學位,娶了上海留美的工程博士學妹,共同在芝加哥的機械公司任職。他也是我國少棒、青少棒、成棒「三級棒球」唯一取得博士學位的國手。但性格內向的他在妻子癌症去世後,退休到集郵、蘭花、古字畫及教會的活動。對少棒不再關心,也少與金龍前隊友聯繫──而他是我國棒球史上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蔣中正總統及夫人與金龍少棒隊合影。(圖/夏烈提供)

▋體育與政治分開?

少棒球場有棚座位只有捕手的後方半圓形,外野後方是一片略高草地斜坡,冠軍賽時也坐滿了觀眾。金龍與美西爭冠軍時,有贊成及反對獨立運動的兩派僑胞在外野草坡起衝突。我們坐在觀眾席的正面看得到,相隔太遠,也不清楚怎麼回事。第二天洋人報紙有報導這回事,但是顯然他們小地方的記者,根本沒有這方面的政治常識,新聞寫得糊里糊塗,大概台灣及泰國都分不清楚那種。閱後一頭霧水,就像阿基師說他外遇那些訪問,看了啼笑皆非。後來青少棒在印第安納州的蓋瑞城舉行,僑胞雙方衝突再起,又加上左傾的留學生,還有政府派去工作的情治,更是複雜。美國人搞不懂為何他們小學生及國中生好玩的比賽,這些外國人居然弄出這麼大的代誌來?幸好那時還沒有大陸留學生(以及關稅、晶片、人工智能等無中生有牽強的鬥爭),否則報導更是不能想像──或令人開懷。

所謂「政治歸政治,體育歸體育」,只是一種說詞,或口號。後來我國越打越好,開始辦世界性比賽。2001年十一月世界杯在台灣舉行。同年9月11日在紐約市發生九一一恐攻事件,二座110層世貿大樓全毀,死亡2763人。中華隊在高雄出戰美國隊時,年輕人舉出主持九一一事件的賓拉登像看板。我國對日本隊時,舉出蔣中正像。對荷蘭隊時,舉出鄭成功像,還有「荷包蛋」(荷蘭吃零蛋)圖像。相當富有創意,但美國隊極為氣憤,因為兩個月前瞬間近三千美國人死亡的陰翳尚存。

寫這些,是回憶往事,因為現在已逐漸老去,沒什麼新事了。往事,也有許多物去人非,還有些不幸提早離去。由棒球想到八月,想到威廉波特小山城,想到太陽下的賽事。太陽代表生命,也會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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