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詒徽/以撒.辛格:當他告訴他的情婦,他要讓她生個孩子

聯合報 蕭詒徽
以撒・辛格使用意第緒語寫作,並視其為塑造故事的重要元素。(圖/取自維基)

我有一個名叫吉娜的情婦,年紀雖然大我一倍,但卻使我的感情有所寄託,也可跟她學點東西。有一次我很高興地告訴她,我要讓她生個孩子,可是造物主不作美,她並沒有達成做媽媽的願望。同居了一段時間她仍沒有懷孕……

以上這段如今讀來性別意識欠佳的自述,出自1978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以撒・辛格的回憶錄《愛的尋求》。若要說還有什麼會讓這段話從糟糕變成難以理解,總之敘述中的情婦吉娜,其實是他的房東;當他對她說「我要讓妳生個孩子」的時候,他還欠她好幾個月的房租。

那是1925年前後,辛格剛回到華沙定居四年多。生於波蘭的他,因第一次世界大戰被迫離開故鄉,直到十九歲才回到這個他口中「魂牽夢縈的城市」。

「寫作時我老是回到克露可馬拿街10號。那裡的每一個拐角,每一個人我都記得。」六十四年後,他接受文學雜誌Boulevard創辦人暨作家Richard Burgin的訪問:「我對自己說,就像別人挖掘上帝億萬年前創造的金子那樣,我的文學金礦是這條街。」

雖然他將華沙放在如此崇高的位置,他在那裡度過的童年卻並不真的美妙。

他的父親和祖父均是猶太教的拉比。為了把他也培養成一名拉比,父親讓他從四歲起接受正統的猶太教教育。這種教育對年幼的辛格來說既枯燥又嚴苛:每天清晨開始,他要讀《妥拉》(Torah)和《塔木德》(Talmud),背誦大量經文;對經典中每一個敘述的理解都要字斟句酌,任何一個錯誤都可能招來父親或老師的嚴厲斥責。

除了艱深的經文內容外,他還要忍受長時間的禁食與沉悶的宗教儀式。一些傳統訓練還包括反覆的討論與辯論,用以磨練邏輯思維。對一個孩子來說,這與其說是培養,不如說是折磨。

除卻上述的勞苦,小以撒對宗教的熱忱,也顯然不及他對上帝的懷疑:

不管上帝值不值得我們去愛,祂一味地要我們敬愛祂。祂經常懲罰祂的子民,卻要求祂的子民寬恕祂,說祂的用意至善,處處為人類著想。祂自己藏了許多祕密,卻要求人類坦白誠實。

十二歲那年,辛格讀到杜思妥也夫斯基的《罪與罰》,從此決定違背父親的意志,發願要當個作家。

這志向說起來瀟灑,但就連辛格自己,都為此糾結一生。無論在回憶錄中,或者帶有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作品《蕭莎》裡,辛格都用矛盾的筆法描繪他那個乖乖聽話、遵從父願成為拉比的弟弟莫希,和以莫希為原型的角色。一方面他會嘲諷傳統教養的古板:

莫希不修邊幅,才十九歲就穿著長袍,髮長及肩,腳上穿著一雙老式的拖鞋,一般少女自然對他沒有好感。……現在最嚴重的問題是,他找不到一個足以餬口的工作。

另一方面,卻又在道德上自慚形穢:

我雖然貪求女色,可是我對年輕一輩的少女很瞭解,她們的缺點我瞭若指掌──淫蕩、欺詐、自我主義、喜歡冒險──跟我一樣。

這份在「正統──世俗」、「戒律──自由」之間拉鋸的掙扎,以一種特殊的方式反映在辛格的文學實踐上。

▋一門語言的盲點

身為作家的辛格,將畢生心血投注於意第緒文學。

如今,意第緒語被認為是一門逐漸死亡的語言。

起源於中世紀的萊茵河流域,意第緒語主要由阿什肯納茲猶太人(Ashkenazi Jews)使用。它屬於日耳曼語系,融合了德語詞彙、希伯來語,以及部分斯拉夫語元素。意第緒語以希伯來字母書寫,是猶太人宗教、文化和日常生活的重要語言,曾是歐洲猶太人社群的主要溝通工具。

為何逐漸死亡?主要原因其一,是二戰時的猶太人大屠殺。約600萬遇害的猶太人中,大多數來自東歐地區,而意第緒語是這些地區猶太人主要的日常語言。這個毀滅性事件嚴重打擊了意第緒語的傳承。

其二,是1948年以色列建國後,在政策上以現代希伯來語作為新生國家的官方語言。希伯來語被賦予重建猶太民族身分的象徵意義,而意第緒語則被部分人視為過去流亡生活的象徵,不符合新生國家的現代化目標,因此逐漸被邊緣化。

而即使在二戰以前,在以撒.辛格輾轉於與房東的風流韻事之時,「意第緒文學」也稱不上有活力。辛格這樣描述當時的意第緒文學:

猶太作家的作品及其主題給我的印象是太重感情、原始幼稚、支離瑣屑。故事的情節通常是這樣:有一個少女心裡早有意中人,可是父母親非要替她安排婚事;女主角家財萬貫,男主角則出身裁縫或鞋匠之家。……像我和吉娜之間的這種男女關係,可不可能用意第緒語來描寫呢?

大致說來,這種文學仍然顯得很狹隘、很落後。況且基督徒和絕大部分的現代猶太人,對意第緒文本身都很反感。就連史佛林、阿列金、普雷茲等猶太作家也說意第緒文是一種怪誕的語文。猶太民族主義者認為意第緒語是散居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的語文。

瞭解這一點之後,我們得以理解,開頭那段在道德和性別上有些危險的引文,其實可能隱含一種文學實踐上的企圖,是辛格有意要將世俗的男女關係、遊走道統邊緣的觀念和更加戲劇性的情節,帶進意第緒語的書寫之中,去擾動一套因循守舊的文學慣習。在他心中的光譜上,守舊的意第緒語文學便彷彿是他嚴肅的父親,與父親代表的一切──

意第緒文學漠視猶太下層社會,不注重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諾斯艾利斯、巴西的里約熱內窟、在華沙等地的成千上萬的小偷、淫媒、妓女等等。意第緒文學讓我聯想到我父親服務的法庭,在法庭裡,好像什麼事都遭到禁止。

有趣的是,這份文學上的叛逆,也與青年辛格的生活方針同調。除了吉娜,他和作家俱樂部裡認識的少女莎比娜、另一住處房東的女僕瑪麗拉都有情史。路過華沙的花街柳巷,他自陳「心裡躍躍欲試,儘管身上的錢都不夠在外頭吃一餐」。

我壓根兒沒想過要結婚。自從唸了魏寧格所著的《性愛與性格》後,我就決定終身不娶。

說是這樣說,辛格後來還是結婚了。然而,戰爭再一次拆散了他的家庭:1935年德軍占領華沙前夕,辛格離開波蘭前往美國,離開他第一任妻子Runia Pontsch和他們唯一的小孩。那年他三十一歲。

▋剛開始的時候

也是在那一年,辛格發表了他第一部成熟的意第緒文長篇小說《撒旦在戈雷山》。

故事背景設定在十七世紀波蘭的猶太村落戈雷,描述了當地經歷1648年赫梅利尼茨基屠殺後,陷入了虛弱與混亂的狀態。隨著假彌賽亞異端運動的傳入,村莊內部開始出現宗教狂熱與分裂。

「意第緒和希伯來文學絕口不提猶太歷史裡特有的大事件,例如:假彌賽亞、驅逐出境、皈依宗教、解放運動、種族的同化等等。」曾經這樣抱怨的辛格,在自己的作品中完成了新穎題材的嘗試。

在這部作品中,已經可以看到辛格對意第緒文學,乃至猶太文學的開創思維。他善於將猶太民間傳說中的超自然元素與傳說,與現實主義筆法結合,使民間故事形式與現代敘事技巧完美融合。此外,即使賦形為歷史事件,故事本身隱喻二十世紀初猶太人面對現代性與傳統拉鋸時的挑戰與掙扎,因而具有當代意義。

在前面提到的另一部作品《蕭莎》中,主角艾倫是一名使用意第緒語寫作的猶太作家,穿梭於四名女性之間。其中一名女子蕭莎是艾倫的青梅竹馬,心智發展遲緩,即便到了二十多歲兩人重逢之際,她的心靈仍維持著十多歲的單純──或者用小說中另一名角色貝蒂的說法──是個白癡。

正如辛格自己,艾倫因戰亂離開華沙。但小說中的蕭莎,始終住在克露可馬拿街10號,裝著兒時的心靈,直到艾倫經歷了花花世界,縱情聲色、滿嘴文學,回到克露可馬拿街時,他發現他依然愛她。甚至可能,只愛過她。

而她,連閱讀文字都有困難。

富有雙面性的,矛盾的愛。放浪形骸的生活是表,清澈純真的鄉愁是裡。《蕭莎》在辛格獲諾獎的同年發表,因而成為他最廣為人知的作品,而讀了《蕭莎》便能讀懂諾貝爾文學獎給辛格的授獎辭:「他充滿激情的敘事藝術,既扎根於波蘭猶太人的文化傳統,又反映了人類的普遍處境。」

辛格的寫作根植於意第緒語的口語習慣,這讓他的語言即使面對現代主題時,依然具有樸實和親切的特質:在意第緒語的日常用語中,許多詞彙本來就是多義的。他常常利用這種靈活性來描寫新的概念。面對意第緒語本身的限制,他不迴避,反而將其視為塑造故事的重要元素,藉由讓故事中的角色本身使用這種轉型的語言,使其因角色行動而顯得自然;或直接利用語言的不足,使他的敘述常常帶有一種模糊的詩意,反而增強了作品的深度與想像空間。

面對一門將死,卻屬於自己的語言,他沒有選擇拋棄,沒有另覓良棲;但他也不避談那語言及其文學的缺陷,而是指出它們,然後想辦法革新或適應。

世界上所有的語文,剛開始的時候,大家都會覺得很怪。歐洲上流社會在盛行用拉丁文的那一段期間,法文、義大利文、英文等都被斥為「粗俗」、「低級」,是下流社會所使用的語言。……而要是蘇俄和波蘭的上流社會仍然使用法文,俄人和波蘭人就不可能有優秀的文學作品。

以撒・辛格1978年獲諾貝爾文學獎,於斯德哥爾摩的會議上簽名。(圖/Chuck ...

▋鬼魂在其中

六十二歲那年,辛格開始創作兒童文學。「兒童才是真正文學的最好讀者。」他說。

在他的第一個兒童故事《山羊日拉德》裡,貧窮家庭的小男孩收到父親的命令,要求他帶家中的老山羊去市場賣了換錢。不料途中遭遇暴風雪,小男孩和山羊躲進乾草堆中,將死之際,本應不再產奶的日拉德忽然再次漲乳,小男孩靠著羊奶,逃過了近在眼前的死亡。

即將消亡、衰老的過去,卻總幽微地哺育著我們。

為什麼堅持用一種快要消失的語言創作?1978年諾貝爾頒獎典禮上,辛格在演說中回答了四個理由,前三個有點玄:

第一,我非常喜歡寫鬼故事,而沒有什麼比快要消失的語言更適合鬼故事的了。一種語言越接近消亡,那些鬼魂在其中反而越顯得栩栩如生。鬼魂喜歡意第緒語,而且據我所知,祂們都說這種語言。

第二,我不僅相信鬼魂,也相信復活。我確信總有一天,數以千萬的說意第緒語的亡者會從墓中站起來,而他們的第一個問題會是:「現在有沒有新的意第緒語書可以讀?」對他們來說,意第緒語從來不是死去的語言。

第三,希伯來語曾經在兩千年裡被認為是一種死語,但它突然奇蹟般地復活了。發生在希伯來語身上的事情,某一天也可能發生在意第緒語身上。

但第四個理由,再次向我們宣示了他所有書寫共同的主題,也讓我們得以用另一種角度思考為何十九歲的他會高興地喊著情婦,嚷嚷著孩子與生孕──

意第緒語是我的母語,而母親永遠不會真正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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