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森/俠之小者

聯合報 伊森
俠之小者。(圖/Mrs.H)

適逢金庸百年冥誕,知我脾胃的前女友介紹我最新版的《射鵰英雄傳》電視劇,她說劇組模仿漫威(Marvel)電影的拍法,情節緊湊,前因後果不細細道來,適合讀過原著的觀眾。「射鵰」三部曲我大致有自信能從任何橋段切入,半信半疑觀看,第一幕直接跳到蒙古大漠,少年郭靖誤殺銅屍陳玄風的情節二十秒鐘帶過,懂的人就懂,不懂的人如墮迷霧之中。

金庸武俠宇宙在華語世界自不待言,上百次改編成影劇、漫畫與遊戲,人人心中都有最佳版本;若演過男女主角,更是演藝人員生涯的勳章。對我而言「金劇」能否看下去,最低標準是忠於原著,曾經有次《天龍八部》改編,滿心期待守在客廳等首播,不料天山童姥竟騎著像馬那般大的莽牯朱蛤飛上天,當場被氣得把電視關了。鍾愛原著的觀眾甚至覺得「拔長劍,跨神鵰」的歌詞走味,內心認為該改成「拔重劍,伴神鵰」較恰當。(楊過背的是玄鐵重劍,以鵰為友,不會騎他,反倒是神鵰曾主動載過郭襄。)無論如何,對於電視劇種種的由愛生挑剔,也是金迷面向。

我接觸金庸比較晚,高中文理分組後,歷史地理課通常自便,只要不擾亂秩序,做什麼事老師都不管。反正教材是與真實現況不符的秋海棠地圖,大概就是那陣子我把金庸當作史地課本略讀過,說來慚愧,老師長什麼樣子都記不太起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是硬湊成的對子,大時代造成的盜版環境,沒有同學能夠理出作品集寫成的順序,只口耳相傳《鹿鼎記》最不武俠,主角未曾潛心修練,武藝低微,這部最後再看。我的金庸宇宙由《神鵰俠侶》進入,《倚天》、《笑傲》、《天龍》都看完了,才回去補看《射鵰》,沒照三部曲的順序,也無罣礙。

多數少年心裡都有武林,當時重慶南路的三民書局二樓擺滿武術祕笈,連《易筋經》、《洗髓經》都有賣。我攢了幾十塊買下《武當長拳》與《大力鷹爪功》,對著鏡子亂擺幾式攬雀尾、白鶴亮翅、拉單鞭,就自以為是武當門人。大力鷹爪功的練法更奇技淫巧,要先習慣五隻手指做伏地挺身,接著將小指內縮剩下四指,穩定後再將無名指收掉;三指伏地挺身練成後,算有小成。那時若有人說他把手插到糖炒栗子大鍋中,專練裘千仞的鐵沙掌,我不但不會嚇到,還會問他鍋子去哪買。

某個夜晚我捧著《天龍八部》坐在床上,抬頭看了時鐘是八點;再次意識到時間想看鐘,窗外已經透著陽光。暑假在紡織廠工讀,關在室內暗無天日,巨大的清花機梳棉機轟隆作響,有個讀工專的學生跟我一組,撿著機器吐出來的管子,無限循環重複作業。耗到休息時間走出戶外,眼睛被烈日照到睜不開,工廠位於松山機場降落的航路下,兩個人不是爭辯降龍十八掌哪式能將飛機打下來,就是吵盜版漫畫中東邦的九號到底是陳日晃還是陳晃日,如此無聊的對話。

降龍十八掌在原作中沒有一口氣寫齊,幾次發憤想把十八掌找全,便將「射鵰」三部與《天龍》再翻一遍;有些招式裡沒有龍字,如「履霜冰至」、「損則有孚」、「震驚百里」,難以記憶。反倒是黯然銷魂掌,楊過為了引誘周伯通,「說個名目」給他聽,說全了一十七路掌法。少年時由這兩套掌法啟蒙,成年之後,再回去讀《易經》與江淹的〈別賦〉(延伸至〈恨賦〉),饒富風味。

《射雕英雄傳》與我,還有段特殊的緣分。

聯考放榜等著上成功嶺的暑假,有個泳隊學長帶我去打工,內容是搬運圖書館內的書籍。學長大我兩屆,我念高一時,他已經高三;但次年我升高二時,他卻沒畢業。原來他畢業前請老師將他體育一科當掉,成為高四的留級生,如此就可不去蹲南陽街重考班,留在母校再準備一回大學聯考。過往高中體育的游泳課及格標準,高二生需以自由式游完二十五公尺,高三進階到五十公尺,游不過無法畢業;而身為泳隊隊長怎可能考不及格,可見此學長與體育組之間的江湖道義,一個敢說,一個敢當。

在游泳隊裡被叫一聲學長,可不是隨便亂叫的。學長少年時待過正規的泳隊,不僅負起我們聯考生的泳技指導,中秋節還要辦烤肉,春假帶隊至大溪海濱衝浪,冬季要安排溫水泳池的移地訓練,暑假要指派學弟上救生員班,讓大家拿執照多個工讀機會。平日吃完飯站起來要付帳,他拍桌子立馬喝道:「坐下,你要幹什麼!」他只大你兩歲,被你叫了學長,卻要照顧你一輩子那樣。郭靖被女扮男裝的黃蓉叫了聲大哥,小紅馬就被牽走了;你要是敢開口,學長會毫不猶豫把他的愛駒──當年穿梭街頭火紅的摩托車「名流太空梭」的鑰匙丟給你。

次年,泳隊學長考上文化,在陽明山大學結識了些好友,其中有個喜穿輕便雨衣的學長,綽號叫小飛俠;我們那個夏天搬運整理圖書的差事,就是飛俠學長攬來的。運送的起終點在杭州南路與仁愛路,它們的現址分別為中華電信總部與台北市知名帝寶豪宅,見到現今雄偉的建築,我常常覺得自己記憶錯亂,那段工讀是否真的發生過?

彼時它們只是不起眼的樓房,裡頭的圖書館藏卻是過去政府所列禁書,包含鐵公雞形狀的中國掛圖;多數簡體字版的書冊,光是持有就涉及違法。我們四五個工讀生不發一語,盛夏之間默默揮汗搬著,並且整理打掃,汰除舊物。我好奇心起,終於忍不住悄聲問書從哪裡來,幹事神祕回答是敵後工作同志所取得。

搬東西的苦力經驗中,最重的就是水跟書;幹事允諾我們一千塊一天的報酬,若加班到晚上,再多一千。當時台大學生兼家教不過三百,加油站速食店時薪不過數十,比較起來是很優渥的。總幹事體諒少年人,要我們不用急,暗示搬一天算一天錢,可以多搬幾天;但泳隊學長與飛俠學長辦事不拖泥帶水,還弄了台小貨車,交通費油錢自行吸收。多年後回想,我猜幹事要信得過的工讀生,那兩個凌厲剛猛無堅不摧的弱冠青年博得他信任,甚至後來總幹事自己搬家,也外包給他們。

每天體力勞動十個小時,午間吃完便當癱躺在書堆中小憩片刻,就是在那一堆堆雜亂的禁書中,我見到那套《射鵰英雄傳》──是個台灣沒有的版本,封皮藍色,分成數十回的薄皮殘本,每回都有標題,整疊散亂在角落。我快速翻了幾下,簡直就像撿到《九陰真經》般如獲至寶,小心試探央求幹事,若要丟掉銷毀,可不可以送給我。幹事瞥了幾眼,確定不是簡體字,也非十惡不赦的讀物,就讓我帶走了。

勞動的晚間全身疲累,起初是因為小冊外觀感到新奇,一個字一個字看下去,沒想到愈看愈有興致,愈看愈離奇,赫然發現這版本有許多不同,最大的震驚是《九陰真經》竟為達摩祖師原作。當時台灣的版本已全改成黃裳,同儕間沒有人知道,我彷彿發現了一個天大的祕密。

這件事在我的腦中就像放了顆炸彈。隔兩天總幹事犒賞我們工讀生,一行人走去濟南路的蜀魚館吃飯,他拍拍公事包說裡面都是現金,要我們不要客氣盡量點菜。泳隊學長與飛俠學長對著總幹事觥籌交錯,笑談間不知說了什麼,我只記得拍公事包的畫面,嘴裡含著鯉魚土味,腦中一直迴盪著「《九陰真經》是達摩祖師寫的」。

小圖書館還沒搬完我就上了成功嶺。那幾日勞力所得,加上先前泳池救生員的時薪,已夠我繳第一學期的學雜費。泳隊學長在大學後已不參加賽事,偶爾我騎摩托車,新生南路直線衝刺北上陽明山,到男生宿舍找他與飛俠學長打一台一底一罐養樂多的校際麻將賽,徹夜笑鬧,輸贏現喝,滿腹甜酸。倪匡曾說,現實生活中沒有郭靖楊過那樣的俠之大者,言必信諾必誠的遊俠卻多隱於閭巷之間。今番良晤,豪興不減,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然而人生不相見有種種理由,兵役、工作、出國,很單純就分歧失聯。最後一次見到泳隊學長的消息是在《蘋果日報》上,他於車內引火自焚,沒人知道學長為何選擇在重劍無鋒大巧不工的壯年離開人世,他自有委屈,卻未曾對人示弱。

搬了七八次家,那套數十冊的小書早已佚失,想起版本問題,宛如歐陽鋒逆練真經般記憶錯亂。我追著電視劇,心念一動,上網搜尋,維基百科寫《明報》連載初期,《九陰真經》作者真是達摩祖師。一瞬間,揮汗赤膊在禁書庫搬運的景象浮出眼前,證明我生命中確實與俠士們交集過。

當代散文 金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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