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樹君/比悲傷更悲傷
推薦書:Kristóf Ágota/著,尉遲秀/譯《惡童》三部曲(皇冠出版)
「一本書不論多悲傷,都不可能像人生那麼悲傷。」
讀到這裡的時候,我在句旁畫了線,心想,這是本書作者雅歌塔.克里斯多夫藉著書中人物所說出的真實感受吧。
「惡童三部曲」以其冷峻簡潔的敘事風格,寫盡了戰爭之下的心理創傷、謊言與人性,並探討了身分認同與記憶的虛假,全書幾乎沒有情緒的描述,卻無處不是深刻的悲傷。
▋戰爭之下的童年創傷
故事背景設定在一個小鎮,主角是一對年幼的雙胞胎兄弟,他們被母親送到外婆家躲避戰爭的危險,卻從此進入另一個險境。外婆性格殘忍兇暴,對兄弟兩人十分冷酷。在充滿貧困和暴力的環境中,他們逼迫自己也要變得冷血無情,因此他們用筆記本記錄自己的生活,教導自己必須克服飢餓、忍受所有痛苦,直到對一切冷漠無感,才能在這個殘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於是他們不再是天真的孩子,而是無情的戰爭倖存者。
第一部曲《大筆記本》以日記的形式展開,簡潔的事件敘述彷彿是冷靜的人性觀察報告,與故事中的殘酷情節形成強烈對比,充分體現了戰爭對人心的摧毀。戰爭的殘酷不僅在於它帶來的死亡與破壞,更在於它如何將人性扭曲成為一種生存的機器。
第二部曲《證據》的背景是戰後重建的社會,雙胞胎兄弟之一的洛克斯留在原地,另一個克洛斯則離開了。故事聚焦於洛克斯的生活,沒有了相依為命的兄弟,他成為一個孤獨的青年,努力地在戰後的混亂之中尋找自己的歸屬感與身分認同,卻也不斷地質疑自己和世界的真實性,因此陷入更深的迷失之中。隨著時間的流逝,記憶變得模糊不清,那些過往是否存在成為一個謎。最後,離開的克洛斯回來了,但他與洛克斯似乎是同一個人。
第三部曲《第三個謊》解構了前兩部所堆疊的「事實」。通過不同人物的視角,揭示了兄弟倆各自的際遇,在彼此的命運交織之下,他們的過去和記憶都成為問號,身分也逐漸分裂。書中的多重視角和錯綜複雜的敘事結構,並沒有提供任何明確的答案,而是讓真相變得更加撲朔迷離,讀者必須自己去解讀故事中的各種線索,卻彷彿走入更深的迷宮之中。
在「惡童三部曲」裡,我們看見了戰爭對人心所造成的扭曲與傷害是如此劇烈且長遠,而更根本也更超越的問題則是:什麼是現實?什麼是想像?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也許想像就是現實,也許真和假之間沒有界線,也許記憶不過是虛構的幻影,甚至是一種自我催眠的謊言。
真相真的存在嗎?或者真相僅僅是人們在腦海中建構的故事?
第一部曲用了「他們」的人稱,兄弟兩人合而為一;第二部曲則是「他」,以雙胞胎之一的洛克斯為主視角;第三部曲更使用了多重視角,似乎是兩個人,又像是一個人,誰是誰或誰不是誰再也分不清。在經歷了戰爭的創傷與心靈的扭曲之後,真相與謊言之間的界限模糊難辨,甚至無法區分。於是,第二部曲成為對第一部曲的顛覆,第三部曲又成為對前面一切的解構,如此反轉又反轉,讓人不斷思考真實和虛構的邊界,而在所有的謊言都幻滅時,依然無法確定所謂的真相。
▋流亡他鄉,以非母語寫作
「我試過要講我的故事,可是我做不到,我沒有勇氣這麼做,這讓我太痛苦,所以,我美化一切,我描述的事情不是事情發生的樣子,而是我希望它發生的樣子。」這是另一行讓我畫線的句子,我想它是雅歌塔藉著書中人物對這部作品的自言自語吧。
據說惡童的原型人物正是雅歌塔與她的哥哥,童年就經歷了戰爭的人們,靈魂深處一輩子都有戰爭的陰影,而文字語言無法還原其中感受,於是欲語還休。
雅歌塔.克里斯多夫(1935-2011)生於匈牙利,她的童年時期見證了二戰的殘酷,以及戰後匈牙利在蘇聯控制下的政治動盪。1956年,由於匈牙利反蘇起義失敗,雅歌塔被迫流亡,抱著襁褓中的女兒離開了她的國家,與丈夫一起逃往瑞士。在這個法語之地,她開始學習新的語言,並試著以法文創作。因為法語不是她的母語,所以她像小學生學寫作文那樣,以極為簡潔的方式來書寫,幾乎沒有形容詞,也幾乎沒有情緒的描述,然而卻是這樣極簡的筆法寫出了最複雜的內心,以及對於戰爭最沉痛的控訴;也正是這種冷靜與克制的風格,使得她的創作充滿緊繃的張力,給予她的讀者無限的思考空間。
▋冷冽的文字背後,是悲憫與哀傷
惡童的第一部曲《大筆記本》是雅歌塔的處女作,1986年出版後即震驚文壇,接著在1988年與1991年,她又分別出版了《證據》和《第三個謊》,這三書合稱為「惡童三部曲」,被譯為四十多種語言,並且獲獎無數,也使得雅歌塔成為當代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
必須一提的是,因為翻譯的不同,這三部曲的書名,目前流通的中文版另有譯為《惡童日記》、《二人證據》和《第三謊言》。
很久以前,我第一次閱讀這三部曲的時候,受到很強烈的心靈震動,書中完全沒有任何對戰爭的描述,甚至沒有一句情緒性的控訴,卻讓人深深感到戰爭的可怖,那是把人從內到外徹底蹂躪與摧毀的過程;然而那看似冷冽的文字背後,卻是很深的悲憫與哀傷,穿越了時空,透過了翻譯後的文字,仍令人感到那其中震撼人心的力量。多年之後再讀依然震動,彷彿有餘音不斷地在心中迴盪,那是對這部經典之作的共鳴,也是心底深處對人生本質的孤獨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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