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烈/小樓昨夜又東風(上)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何當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李商隱
中學時看過美國片《鹿苑長春》(英文片名Yearling,意思是一歲的幼獸),敘述一個百多年前的墾荒家庭,他們的家是荒野中的孤島。演父親的是影帝葛里格萊.畢克,女主角由雷根總統的前妻珍.惠曼飾演。這母親流產多次,只留有唯一的十歲左右兒子小佐弟。小佐弟初遇懵懂的一隻小鹿時,小鹿的母親剛被射殺,牠瑟瑟發抖無處可逃,於是被帶回家與寂寞小佐弟作伴成長。他聽到小鹿在屋內到處走動,在屋角睡眠時的騷動。但是小鹿長大開始吃貧困的他們賴以為生的菜圃,即使把牠帶到很遠的荒野,牠還是會找路回來。如此,父母不得不射殺一歲的小鹿。小佐弟一面悲痛高喊:「我恨你們!我恨你們!」一面狂奔入密林。哭著跑了一下午,踏上溪畔廢棄的小木筏睡著了,漂流而下。三天後被找到他的大鬍子船長送回家。這三天的飢餓、危險與辛苦令他成長了許多。電影有父子的親情,小孩與小動物的情感,細膩而微妙,溫情又辛酸。小佐弟對父親說:「那天我說我恨你,實際上我沒那個意思。」他父親回答:「當我是個孩子時,我也像孩子一樣說這種話。」接著,他告訴小佐弟大人的世界是怎麼樣的:「為了我們全家的生存,我必須要射殺小鹿。我知道牠被射殺後,你會很寂寞。寂寞對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每個男人都是寂寞的。」小佐弟在那種情況下成長,變成一個寂寞的男人。
看這電影時是中學生,對「每個男人都是寂寞的」沒有什麼感覺。因為我從小就是孩子頭,狐群狗黨已應接不暇,怎麼可能還有時間寂寞?幾十年後,成家立業,在工作、金錢、大小圈子中明爭暗鬥,功名利祿中打滾。累了,精疲力盡,靜下來,想想,忽然感覺到無痕的寂寞。對「男人都是寂寞的」有了新的體會。基本上,年輕做學生有知心朋友,傾訴心中祕密、憂慮、不快,甚至陰謀詭計、妒恨等等。結婚以後,男性朋友還是有,甚至不少酒肉朋友,一齊菸酒、賭牌、合作搞錢、上酒家、講黃色笑話、唱卡拉OK,言不及義……只是心裡的話不會再說了。
女人一直到生命最後都有閨中好友,分享內心的一切歡樂與痛苦、深藏的祕密。有釋出管道,女人可以比男人多活近六歲。家中姊妹間的感情要比兄弟之間親密許多,所以老年喪偶姊妹會同住,兄弟喪偶鮮有同住者。而女人之間的友情也要親密許多,即使彼此嫉妒、批評挑剔、講小話,還是維持長久。所以喪偶或離婚掛單後,男子常很快再婚,不與其他男光棍鬼混,而女子掛單則常與其他女子相處,不再積極找男性伴侶。
因為是個普通人,這多少年來也無風雨也無晴,我沒什麼祕密需要向老友發洩或分享。但是交了幾位談得來的朋友,除成功大學黃校長外,年齡都比我長。人的長期記憶長存,但短期記憶隨年齡增長而快速消退。那是因為到了老年腦子裡裝得太多,記憶空間壅塞,無法再照顧新添事物。
海德格說:人是奔向死亡的存在。有人心神恍惚,甚至不能意識到自己的存在,一天清早醒來,發現自己死了。我還存在,不時孤獨駕車去山區,那是因為曾任職國家森林山區有年,養成駕車習性。在粗糙碎石山路上,一邊看著緩慢掠過的粗幹樹叢,一邊看著人生。有時,在不對的時間遇上對的人,流逝的壓力或喜悅,那些無助的尾聲,是逐漸演變出來,還是人造的?我把他們記載下來,陽關西去,故人卻猶在。
▋陶先生驚險而平實
因為長我十歲,所以我稱陶恆生為陶先生。他在台大念機械系,後來到東南亞主持水泥工廠多年,直到董事長李良榮將軍突然車禍去世。李將軍為何在金門古寧頭大捷後退到軍中閒職,又外去東南亞,猜測紛紛。李將軍黃埔一期,應屬嫡系,但聽說因為「閩變」,基本上老總統對閩系將領並不信任。
陶先生的先君陶希聖先生是北京大學教授,後來與高宗武跟從汪精衛,但因偷偷照相揭發「日汪密約」而逃往香港,也就是著名的「高陶事件」。稚年兒女的陶先生隨後由青幫的杜月笙協助海邊脫逃。他在香港被日軍占領前,又來一次由香港逃亡到重慶。
陶希聖為老總統寫了《中國之命運》及《蘇俄在中國》二書,應是大內人物。我的祖父是袁世凱體系內的代財政總長及國務院祕書長,後也任教北京大學。我們應該是敵對的家庭,但是我和陶先生是好友。因為都住柏克萊附近,兩人每隔不久就見個面,或電話聊上近一小時。陶先生輕描淡寫地告訴我他幼時逃亡這些生死險事,卻永遠是那麼沉著及穩重。陶先生對家中電腦軟硬體、機械、電器、汽車的檢修超過專業技師,一個總經理(及董事長)能有這種技工的手藝,也足以令人驚異了。我們相識是因為文星的老闆蕭孟能先生,蕭先生與先嚴何凡、陶希聖、李敖、胡秋原都有萬縷千絲關係,恩怨是非此處不表。蕭先生我稱蕭叔叔,先住我家隔鄰,後因年老搬去陶先生附近臨湖高樓,我們時常談到那些往事。也因陶先生除工程外,有好文筆,已出書數本;而我也是工程文學兩棲,所以由他主導執筆,我協助寫蕭孟能、文星、李敖、全盤西化一書。但有各種原因,剛下筆若干,陶先生及蕭先生兩人卻先走了,李敖兄也走了。碰巧的是,李敖兄早年為她自殺的羅女士現在住不遠,來往時我從沒問過李敖為她自殺的事。當時堅持送去醫院灌腸的是李敖的室友翁松燃,後來是位謙謙君子的學者教授。而李敖年輕時很明顯是感情豐富的人,並非坊間傳言是無情之人。
陶先生是正派的君子,平實穩妥而簡樸的生活,永遠在協助身邊的人。我常想到那些誠摯、理性的電話交談,兩個樸實的工程師之間負責任及解決問題的態度,沒有花巧虛情,卻又不意常涉及日本文學的風雅及物哀,因為都出生在那個中日戰爭的年代,又和日本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終於,落木蕭蕭下,陶先生離去,他曾經的生命,他如今的死亡,簡單而又深刻。
▋文教授也屬蛇
在《舊約》〈創世紀〉中,蛇是被懲罰的生物。但人家都說屬蛇的男人最有吸引力。文教授和我同屬蛇。在冰天雪地的密西根念書時,他是系裡的結構工程教授,但沒修過他的課,因我主要修固體力學及應用數學課程。我們逐漸成為忘年朋友,那是對文學、音樂及藝術的共同愛好,以及對某些人及事的觀察相同。他是溫文爾雅,瘦削的學者。在他家我們天南地北的談天。聊什麼?只記得他曾問我入學前舊金山打工的事。我做過旅館推行李小工,也在大旅館高級餐廳端過盤子。餐廳有鋼琴、小提琴及大提琴演奏。他隨口問我記不記得奏什麼曲子,我印象較深刻的是《齊瓦哥醫生》中的‘Somewhere My Love’,因為是與密西根相同的冰雪大地,以及大難即將臨頭,為雪封閉,迴腸盪氣如夢的草原牧歌,但那場愛情終於不能逃避悲劇的命運。也記得蕭邦的降E大調鋼琴夜曲,因為我曾彈過。他說他也喜歡,要我彈給他聽,但我已記不得譜了,反正我彈得也不好。
文教授退休時一刀兩斷,將所有工程書籍陳列在研究室,任學生及教授挑選取走,因為他要開始寫小說及詩歌!我也是四十六歲才進入文學創作的路途。他以英文寫出二本以華人為背景的小說,技巧不算純熟,但是有美國出版公司印行。我想因為趕上中國熱。彼時哈金出版英文小說寫文革及中國大陸,不但在美國有銷路,還得了一些獎。
我們又在舊金山灣區見面,他引我看他的小書房,在那裡寫他的小說及英文詩。然而,我們大部分談話卻是他下一步的老年居處,還有他妻子及媳婦的病情。這當然是無可奈何,人生總還是要擺在文學前面。不久,他就無聲無息離去。我有些驚訝,因為沒有任何徵兆。但是後來想想,他也九十歲了,生命總不是一場接著又一場的驚奇吧?我們相識幾十年,由師生變成談得來的朋友。我卻不知道,在小書房最後一次談話,已是他生命中的暮冬,枯枝上掛著殘雪,他在斗室中,如何生存及逝去?我只能想像。
▋黃煌煇的歌曲
由文教授總會聯想到黃煌煇校長,他名字裡全是火,卻是水利工程及非線性海洋波浪動力學的學者,論文十多次在各國獲獎。印象中台成清交四大名校從來都是洋博士任校長。他是唯一的本土博士,卻被我們這大批洋博士選出為成大校長。現任校長沈孟儒醫師是牛津大學的生理醫學博士。我由新竹清華轉去台南成大任教,卻和黃校長無業務或學術上的關係。開始交往,大概因為我是台北建中文教基金會的董事及校友會的理事,所以能活動台北建中及台南成大的關係。他寫信給我,總稱我為夏董事。
他是不同的人,走進校長室,書桌、地毯上疊著成堆的書。很像當年美國季辛吉國務卿走進毛澤東的辦公室,也全是書(但是他焚書坑儒)。黃校長告訴我,他每天看文學性的書。注意到我,就是因為喜歡我的小說及散文,甚至說出小說中的一些細節,令我驚訝。後來發現,他為大眾寫的水利及海洋工程科普書《水之禪》,文筆及內容一流。
黃煌煇是台南將軍區農家子弟,個性豪邁、幽默、寬容,愛開玩笑,熱衷杯中物,浮一大白後可能興奮失言。但他在企業界為成大募款成億的進來。一項命名活動的衝突中,堅持不禮讓學生及立法院的質詢,強硬表示大學應恪遵政治中立。他也曾當總統的面說:「只有水淹總統府,台灣水患才有救!」聽到這些,我在一次他宴請教授們的席間說:「黃校長是王金平與羅福助的混合體。」他在大家的笑聲中說:「有人認為我也像李登輝!」一直,他是個爭議性的人物。
馬英九總統延攬他為科技部長,但報載因任期關係他未答應接任。賴清德總統接任行政院長後,成立相當於海洋部的海事委員會,他被延攬為首任主委,是我國第一個設在南部的中央部會,那是在他二次喉癌手術後不久。
每次去他辦公室聊天皆欲罷不能,直到杜小姐推門進來說外面訪客已經等一陣子了,才勉強結束。我和黃校長是不同的人,他是台南鄉下人,有宗教信仰,本土觀念深重;我是台北的外省人,無神論,寓血緣與文化上的大中國觀念。我們是這樣的不同,但是卻彼此相重相惜,相互賞識──也許,距離造成了接近,與否?他一直在重要職位上,終日忙碌。我們也一直說等到退休後,可以有很多時間飲酒暢言。
我們在等待著那一天。但是,黃校長終於離去。我們有緣,我們無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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