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捐/斯文,滋味與痛感

聯合報 唐捐

周志文《記事與隨想》(圖/聯合文學提供)
序周志文《記事與隨想》(聯合文學出版)

A

散文之為文體,更直截地展現作者的人生底蘊。閱讀名家之文,彷彿也正在閱讀這個人。這倒不是說,衡量文章的好壞,只須把作者的知識、性情與經驗從文篇中抽取出來,放到磅秤上去計較一番。而是說,現代散文裡的這個「我」,根本就是文篇構造的核心。其精神形貌超越了技巧的層次,不是匠心經營所能造,先須有可觀可感的人生體驗,才能加以提取、闡釋與創造。

周志文先生精研晚明學術,又為現代散文創作一大名家。因而論者時常指認,先生之人與文最具晚明的格調與丰采。這種說法當然是有見地的,但還需多補充幾句。至少晚明才士不聽貝多芬,沒見過梵谷、達利的畫,不像我們這樣經歷過現代體驗與現代事物的洗禮,在文學創作上所面臨的挑戰也大不相同。

現代散文家最好先擁有一副現代心靈,精準而生動地操持現代文字去表達他的現代思維──以上說來像是廢話,但並非不太要緊。把周志文十餘本創作集裡的所知所思減去晚明,所餘分量之大仍是驚人的。我想說的是本末源流的課題,我們最好先承認現代散文之為藝術早已超越了晚明小品的題材與格局,比較能精準認識周志文在文學創作上的成就。

記事與隨想,乃是古今散文常見的話語型態。周志文寫來,卻每有一股奇倔之氣,也許〈達利與我〉可以給些線索。這篇文章先是敘說自己怎樣與超現實畫作結緣,而後評說了達利的〈最後聖餐圖〉:這幅畫既有虔敬成分,又帶著一點顛覆,終於引發更多的沉思。由此再看達利那些融化的時鐘,變形扭曲的畫面,周志文的體悟是「超現實主義讓我們意識到生存或消亡的意義不見得是單層的」。

這篇文章「先談些別的」,正題處理完畢之後,又「再說點別的吧」。話題流轉迅捷輕便,這便是「隨想」的情韻了。但線頭拉回來之後,作者總結道:「達利的那個包含著夢魘恐懼與極富暗示性的扭曲圖示,從未在我的腦中離去過。」假如你讀過記憶三書(《同學少年》、《家族合照》、《記憶之塔》),便知道他年少以來的挫敗與傷懷。

周志文的「記事」,並不美化或醜化他所經歷的事件,至少並不採用變形的筆法或誇張的語詞去再現記憶。實際上,他大多採用了一種看似平和冷靜的語調在說話,但卻隱伏著一定分量的不平與針砭。你可以感覺到,這些散文出自一個有涵養而多見識的「我」,但又絕不僅如此。他既敢於言說亦有所抑斂,像是從久遠的橡木桶自然散逸出來的酒香,新銳如盛夏的葡萄藤。

B

我有時在想,周志文可能生得太早或太晚了些,他所處身的中文系在漫長的時間裡「對創作是有意見的」,因而身為能作學術又能創作的人,只好壓抑後面一種才分。但難道不是這樣的鬱鬱之感,以及兼任報刊主筆應物觀世的體驗,使他具有更銳利的眼光與思慮。他深深浸潤於中文系的涵養,而又常能跳脫這個版圖,帶著一種反省的心態。

周志文在散文裡扮演著「閱讀者/觀察者」的角色,因而在雜憶與閑談之中總著品評的情味,對於人物的描寫最能見之。他筆下的人物可以概分為三種,一是通過文本認識的古代文人,二是學界文壇相熟相知的師友或其他周邊人物,三是往昔曾在生命的長流裡出現過的眾生相。其實,人的風景是最難於描述與評說的,一旦說得到位,卻又是最引人入勝的。

評說古人或者通過作品去認識的藝術家,要有精到的解讀能力;周志文在這方面,常能融言志與審美於一體,且不忌破除陳言。如講到劉禹錫時,特別指出〈陋室銘〉之俗濫,讀者或許覺得嚴格了些。但假如你看多了周邊一堆奉行平庸美德的反素心人,當能解識猛然一揭的可愛。周志文的心思終於凝聚於徐文長這樣的奇人身上,把他拿來跟梵谷相比,正突顯了一個中國式天才的稀罕與悲哀。

以散文(而不是其他文類)來寫現實中的交游,對寫作者而言是一種考驗,因為散文太透明。漫寫沙究的一篇,不僅讀其人,同時也讀其作品。他當然熟知老朋友一生的點點滴滴,這固然是真實;但作品中所蘊含的內面世界與超現實遐想,也是真實。我總覺得,周志文的現代文藝素養,使他能夠熟練地窺破人事物的表裡。因此,即便是在瑣記雜憶的文字裡,例如〈大安雜憶〉一篇,也不全然都是在還原記憶,而常帶有表現與闡釋的性質。

我並不是說,周志文對現實加油添醋,而是說他常能登臨於真幻之際,看出日常現實的荒謬和扭曲。「後記」特別著墨於幾場夢,大約也不無寓義。在多篇文章裡,我們看到說話主體因受到各種樣態的損傷,而帶著無奈與憤怒。他雖不像老友沙究那樣著迷於不安,但在他每一篇文章裡,確實都可以找到輕微的不安。

完整的人既有志於道的精神,游於藝的風雅,但也有追求與不滿。有經史子集,也有柴米油鹽。假如我們把散文式與戲劇式,視為文藝的兩個極端。散文雖似平靜,也能富於神韻。戲劇則必有衝突,不能沒有血氣的作用。周志文結實洗練,搖曳生姿的行文,使他具有當行本色的散文之美。但我披覽其文,總覺得不安、夢幻、血氣這些因素也是極可貴的。他之所以能夠突破散文過於清透的文體局限,或緣於此。

C

有魅力的散文家必須是睿智的,因為散文就是說話,沒有人樂於花時間去聽空洞的話語。雖然在散文裡有一種格套,反覆自稱廢人,正在說廢話。這種刻意低調的美學其實無法使說話者卸責,話語在漫衍,你就必須給出體悟、知識或滋味。我覺得周志文散文裡的說話者,具有天真的睿智,不是那麼世故。因而他雖是博學型的散文家,卻也帶著機警的直覺,使人感到新鮮。

回憶總是面對過去的,通過召喚與重構去省視生命中的點點滴滴,在品味過後常會帶來失落之感。但我覺得,周志文在這本雜憶之書裡,始終帶著一種細品慢味的從容之感,而將失落感抑斂起來。〈幾個有關機械的事〉以物為線索,穿梭於往事與電影之間,雖然提到若干悲傷的故事,並未動用太多直截的抒情字眼。但因為有事、有物、有人,帶出許多情節與畫面,回憶像是一張可視可觸的地圖攤展在我們面前。

講茶與茶書的一篇,提到「這種苦澀味感,常常跟隨中國人一輩子,成為記憶中最深沉而又近乎甜美的部分」。或許周志文的散文也是這樣的,具有茶的滋味。大陸著名評論家毛尖指出,頂峰的清寂之作如〈項脊軒志〉,至周作人、廢名以後則罕見,周志文足以接上這個傳統。我非常認同這樣的評說,清寂裡有難以言說的滋味,那是時間之流裡的泉水,沖泡著感覺與智慧的茶葉……

然而,周志文可能比廢名一輩的名家更熱衷於向世界提出異議,少去了故作鎮定的腔調與態勢。他的散文既屬於文化書寫,具有深遠而悠揚的藝文芬香;而又屬於自傳書寫,有時帶著三折肱的疼痛感。這兩種成分好像有相互調濟的作用,靜觀則冷,切己則熱,必要時又能冷熱交換。除了苦澀回甘的那一味之外,周志文筆下也有合乎風度的酸辣,其句式與思維之拗峭,有時反而近於魯迅了。

散文閑閑而談,從容以漫衍,產生詩意的路徑既與其他文類有別,也不同於音樂或繪畫。這種沒有祕密的透明文類,用的是無法之法,有期於會心。我讀周志文的散文,總是感應一種珍貴的詩意,金風徐來,秋林之美。愛看時光倒影的人,不免獨登歷史的樓台,喚醒蟄伏的傷懷,卻偏偏能夠觸及帶著詩意的哲思。雖說此調深奥幽玄,今人多不彈,但知音者自能賞識弦上的風流與韻味。

井然有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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