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庭鈺/南方覓嘉木,何處是歸途
推薦書:楊明《南方有嘉木》(聯合文學出版)
「那以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語燕只要聽到國旗歌中悠揚的『山川壯麗,物產豐隆,炎黃世冑,東亞稱雄』,看到迎風招展的青天白日滿地紅緩緩升起,尤其是在國際賽事上,選手在樂聲中舉手敬禮……語燕就會忍不住熱淚盈眶。」不久前的盛夏,巴黎奧運頒獎台上亦出現如此既視感的畫面,〈國旗歌〉內蘊的家國意識與鄉愁,即便在迥異的時空場域,竟同樣都可為淚水的引信。
1948年,國共內戰爆發,山東幾所中學浩浩蕩蕩地帶著萬名十幾歲的孩童一路南遷,為尋覓更好的教育環境,父母將孩子託付給學校,不想一別就是永遠。一行人從山東煙台、上海、杭州、湖南到廣州,終究逃無可逃只得渡海來臺,歷經澎湖「山東學生流亡冤案」的劫難,最後落腳彰化,成立了員林實驗中學(現為員林崇實高工),就此繁衍生根。楊明的長篇小說《南方有嘉木》在上述歷史背景下,以父(即小說家楊念慈)、母流亡經歷為原型,並以母親為敘事主線,令其化身為十二歲那年便隻身隨校南移的小學生沈語燕。小說透過這群年輕學子的視聽,再現大時代的動盪政局、冤案軼聞、剪不斷的思念,以及理還亂的身分認同。
特別的是,《南方有嘉木》試圖在史實中撐開縫隙,以文學彩筆綴補這群學生的成長紀事,尤其是女孩蛻變為女人的近身特寫。無論外界如何風雨,時間仍線性前行,生命的腳步不因時勢特殊而停滯或轉彎,流亡學生的流金歲月與常人無異,兒女情長、青春友誼、人際間的猜忌或扶持,甚而婚配、夢想、職涯及親情糾葛,這些日日上演的美麗與哀愁,時而令人忘卻今夕是何夕,有時卻忽而演變為另一場風暴,成為內外交困下的最後一根稻草。
離鄉悠悠六十載,語燕從一個未經世事的小女孩,出落成有眾多追求者的娉婷少女,而後與詩人徐沛然結褵,有了兒孫。包含周身人物的支線故事,種種細膩的成長紀實使得這部小說的格局不僅限於歷史小說,亦為成長小說,更是一段女性生命史的繡織。小說恆常在情節進展時,跳出來以悠遠的口吻提點「他們明白了,他們的一生無法改變,沒有誰真能和時代對抗」、「只是人生往往要等到你已經失去,才明白青春是世界上最值得珍惜的東西」、「那時的他們還不知道,這樣一碗清湯麵、搶食一空的韭菜包子、氣得不理人的清冰,日後都是無可取代的記憶,讓他們成為彼此永遠的家人」,時間是一道難題,這些哲思般的警語彷彿演繹了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 )所言:「過去從未消亡,它甚至不曾過去。」但亦可轉化為尼采說的:「當心中充滿愛,剎那即為永恆。」
1987年解嚴,臺灣開放居民至大陸探親,然而彼岸物非人亦非,歷史的傷口不因時間遠逝而痊癒,瘡痂反倒成為醒目的印記,方知流亡前夕唱的〈國旗歌〉為何如此悲摧。都說雁到衡陽亦倦飛,畢竟此燕非彼雁,當年語燕以出遊的心情離家,以為一年後將會帶著嶄新視野再回故土,殊不知一路越過衡陽直抵南方島嶼,此去再沒回頭路。兒孫的家鄉終究成了語燕的家鄉。
「燕子,汝又來乎?舊巢破,不可居。銜泥銜草,重築新巢。燕子,待汝巢成,吾當賀汝。」回望語燕兒時跟著老師琅琅念誦的句子,若說:北地有佳人,南方覓嘉木。何處是吾鄉,心安即歸路。此刻,這樣的心念是否可以為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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