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亞妮/怯弱的金光

聯合報 蔣亞妮
胡晴舫《二十歲》書影。(圖/麥田提供)

推薦書:胡晴舫《二十歲》(麥田出版)

所謂成熟,不非得以青春的完結來兌換,它們總是並存,同時夾帶著其他種種特質,比如幼稚與市儈,比如悲觀與樂觀。胡晴舫自2019年的長篇小說《群島》後,似穿越了一段時空旅行,從一個總以不同神情看向大時代的第三人,變成了迂迴抵達最原初故事的第一人,胡晴舫的最新小說《二十歲》,便是她以時代包裹時間、從他人述及自身的一次回身觸碰。

出生於布拉格之春後一年的胡晴舫,將屬於她與臺灣的成長歲月,寫成了自己的島嶼之春,走過「野百合學運」、「總統直選」;年輕人長成出島,春天暫歇,那時的「二十世代」又見證了世界劇變,從「柏林圍牆倒塌」一路看到「911事件」……然而細細閱讀《二十歲》,卻能明白這不只是一部時代之書,而是私情書與日誌,穿越歷史豐碑堆疊出的事件,抵達每一個天色將明未明的「二十歲」。

我們都曾「以為自己是世上最寂寞的人,孤獨度過了童年及青少年」;也當然都曾(可愛地)將三十歲視為一種初老,甚或是死去,如小說主角般私語著:「反正我活不過三十歲,她想。」時代不是單選,在《二十歲》裡,它們是無數的填空題,當胡晴舫寫下她的答案:「讀米蘭昆德拉的《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讀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讀宋澤萊的《廢墟台灣》,聽地下流傳的陳達唸歌音樂卡帶,四處收集法國新浪潮電影、義大利寫實電影、日本戰後電影的相關資訊,他翻閱著報章雜誌,新聞標題像時代的幻燈片,在他眼前一張一張放映。」我們也得以在不同時空,填入不同首歌與人名,二十歲總是如此自由寬容。

那是連錯與痛,都被鍍了金光的紗影櫥窗,如小說中所描述般:「因為美麗的事物怎麼可能有錯,就像滂沱暴雨之後突然從濕淋淋樹葉射下來的第一道陽光,總是充滿了聖潔感,彷彿神跡。慾望就像一個強大的漩渦,我完全無法控制,只能放任自己耽溺,我迷戀這股無力感,我喜歡全身被海水強力捲走的感覺,即使感知自己可能會淹死也不管。」如今再寫,不是糾錯與說教,更像是鼓起勇氣與某個人,真實地好好告別。

那個人,當然也是自己,「我輩中人」的第一字,還得是「我」,胡晴舫也在書末,坦然正名了「我」:「我不相信世代標籤,但相信時代的影響。這本小說寫了十年,因為那涉及我輩之人的青春以及所經歷的時代,難免近鄉情怯。」那是如今我,更是過往我。線索一般,更引人留心的是她在小說中寫下的許多情,種種情觸及的感受裡,怯字,是最重的一筆。

不只是怯於說出的每一句「但是……」,比如小說裡頭說起誰是個好人,後面接上了「但是」。那個「但是」是對方的真心話,那個「但是」,才是人性的真相。更是怯於面對當我們再與舊日好友重逢,彼此都變得「無聊」。然而青春從未完結,只是我們走到了後來的風景,那麼多的暴雨吹開了紗窗,那麼多的頭銜,讓二十歲之後(承認)過得不好,成為一種可恥。這是《二十歲》最難寫,也最想寫下的情怯。

隔遠了才能再次靠近,離開才明白該怎麼描繪,二十歲原來是一幅畫,二十歲永遠被放在我們的四十歲、五十歲與每一段時間裡,等待我們勇敢又怯弱地重返。

書評〈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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