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鈞毅/刀一般的敏銳

聯合報 蕭鈞毅

作為二十世紀小說世界最響亮的大名字,對卡夫卡的研究卷帙浩繁,但從剛在台灣新譯的《卡夫卡遺稿集》(木馬出版),我們依然能從中看到典型的與非典型的卡夫卡。

典型的卡夫卡,如「荒謬」、「恐怖」與「懲罰」。這些是從《變形記》、《城堡》、《審判》等名作中可以讀出的官能性感受。同時,這也是卡夫卡在他的書寫中始終環繞的議題,在他的小說世界裡,最後能夠淹沒渺小與脆弱的人類的,都是人類自己所發明的概念──科層制度、代際關係,以及橫亙在所有概念之上的最高概念:律法。但《遺稿集》裡的劇本、箴言和一些小短篇,在這些印象以外,有一些非典型卡夫卡的小巧思竄出:少一點的恐怖、多一點的寂寥,以及小小、小小的,隱藏在寓言體之中的微弱幽默感。

這些視角為讀者呈現了另外幾種樣態的卡夫卡,而不僅僅是〈流刑地〉那位被鎖上刑架的,染病的瘦弱蒼白卡夫卡。小說作為觀察世界、提出問題,試著從問題中敲打錘鍊出更多問題的文學形式,瘦弱的卡夫卡是一種刻板印象,他對「律法」這個大概念的敏銳程度,已經足以使他擁有強壯得難以名狀的精神韌性,以及刀一般鋒利的敏銳度──若沒有足夠的勇氣凝視真正恐怖的來源(律法),便不會有書寫並追問的可能性;而如果沒有鋒利的敏銳,那遮蔽在眼前的帳幕便無法割開,更遑論探看幕後的機關。

所以,我想在這裡提一個可能會得罪兩個閱讀族群的比喻,對我來說,卡夫卡的小說可以是一種克蘇魯(Cthulhu)。克蘇魯的世界觀具有人智之外更古老的存在,而人類如果目擊了,精神與理智便會因人類文明的認同感斷裂、外於己身且無法抗衡的外界律法,以及肉身不可能與之比肩的龐大差異,而瓦解於巨物恐懼症(megalophobia)之中。卡夫卡當然不是真的意義上的克蘇魯,但凝視律法,或被律法凝視,最後遭到焚毀,這樣的主題潛藏在他的諸多小說之中,《遺稿集》裡也有幾篇直面地論述了「律法」的可能性與危險性。

律法就是人類智慧所建造的,外於己身,過於龐大的存在。

就這個意義上,卡夫卡可以說是一位傑出的恐怖小說家。

然而,在《遺稿集》中,還有一些部分讀者應當留意。在這本集子裡,恐怖已經比過去的其他小說少上不少,但細讀的話依然可以隱微地感受到,卡夫卡正在努力地不讓自己的書寫傾向過度恐怖的結果。這個過程是用了比恐怖更輕鬆一點點的「寂寞」與「溫馨」調和而成的,屬於《遺稿集》的卡夫卡。這便是我前面說的「非典型」,這個非典型是屬於卡夫卡的彩蛋,而相信在其他作品新譯後,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在「律法」之下自由翱翔(但憤怒)的卡夫卡(〈煤桶騎士〉)。

是時候讀讀層次與面相多樣的卡夫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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