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姵穎/盤根錯節的愛
在閱讀《翠林島》(馬可孛羅出版)之前,我已知「木(樹)聯網」(Wood Wide Web)的存在,樹木能透過地底的真菌網絡交流、互助,卻是在閱讀《翠林島》之後,才知悉樹木僅有最外層的年輪才稱得上是「活著的」;而「心木裡的年輪基本上都死了,只是一年一年強化木質素累積起來的纖維素罷了,期間的乾旱、風暴、疾病、壓力,樹木所活著撐過的一切,統統保留在它的軀體上。每棵樹都背負著它的歷史,以及先祖的遺骸」。
於是我初次試圖數算背包上垂掛的那只檜木切片吊飾,直徑不過五公分的切面,一圈又一圈的年輪揭示著這棵樹曾存在的歲月,超越我當前歲數的兩倍不止。若是一棵高達七十五公尺、逾千年道格拉斯杉的心材,又銘記了哪些祕密?
年輪如書頁,凝結時間及其總和,成為麥可‧克里斯蒂(Michael Christie)的創作靈感,巧妙以一座原始森林帶出一個逾百年家族的過往,自近未來的2038、2008、1974、1934回溯一切的起點1908,再一路推展至嶄新的2038,以樹的橫切面構築敘事,在設計上不免讓人聯想起理察.鮑爾斯(Richard Powers)以樹木生長縱向視角結構書寫的《樹冠上》。同樣以樹木作為牽繫所有角色的核心,並融入大量環境和經濟議題,但我想《翠林島》意欲談論,又或者最深刻吸引我的,實是何為愛、血緣與非血緣、殘缺與圓滿,以及時代動盪下直面艱困命運的個人抉擇。
似乎生來就該是樹木學家的潔辛妲,在沙塵近乎吞噬大地的「大凋落」時代中負債累累,深愛樹木的她最終卻得舉起鏈鋸;渴求柳兒的母愛,但拒絕承襲她為生態奉獻信念的連恩,決意成為手藝精湛的木匠;從掛在楓樹釘上的棄嬰、林業巨頭的千金到激進環保分子,餘生睡露營車的柳兒;無端失去視力仍創建林業帝國,力圖保護同性戀人卻孤獨殘年的哈利斯;頂替兄長哈利斯踏上戰場罹患PTSD、為捍衛柳兒不惜入獄,看似一無所有,卻尋得內心平靜的艾弗烈;以及並非翠林家族成員,宿命般糾纏、影響彼此一生的霍特、羅麥斯、菲尼、恬璞,以及為守住骨肉柳兒而殞命的尤芬米雅等人,芸芸眾生在殘破人生中掙扎,若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克里斯蒂亦縝密呈現他們的可悲之苦──「話不能這麼說。我相信她有她的理由。你永遠不能確定一個人怎麼做出某些行為。」
小說袒露人性幽微與光輝,一併挑戰概念框架,所謂親緣,誰說毫無選擇的可能?一如一座森林即是一個生態系,生物相依共存,映照人間情緣牽引,多元成家再自然不過,「就像所有的故事一樣,家庭不是被誕生的,而是被發明的,由愛和謊言拼湊而成,僅此而已。」
在愛與謊言裡,在依偎與碰撞中,所求不過就是釐清此生的奧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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