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立元/外太空是內子宮:宮﨑駿的自然宇宙論

聯合報 黃立元
《蒼鷺與少年》手稿。(圖/甲上娛樂提供)

在《風之谷》的長篇漫畫進入尾聲前,娜烏西卡來到一座平靜的花園。花園裡保留了前一個文明的農作物、音樂與詩。庭院的主人說,除了這些,人類沒有創造出任何值得流傳給下一個世代的事物。末日的謎底揭曉:原來吞噬村莊、充滿攻擊性的「腐海」森林,其實是一千年前的人類造物,用來清除這個世界的汙穢。環境中的毒素被層層過濾後,在腐海深處留下最純淨的沙,準備迎接上古人類的重生。

然而,生於汙染、也長於汙染的當代人,其實沒辦法生活在這極致的純淨裡。娜烏西卡恍然大悟,堅持離開甜美但令人窒息的幻境。她意識到:「無論是再小的生命,內在的宇宙都擁有外在的宇宙。」對我來說,這段花園裡的對白是理解宮﨑駿自然宇宙論的關鍵。排毒的盡頭是自取滅亡,因為毒物早已是我們的一部分。自然不在「外面」,自然是我們身體裡不易命名、怪怪的、好像有點尖銳的異物。

《神隱少女》裡滿肚子垃圾的河神被拯救、被封死的小溪失去姓名,似乎在向觀眾傳達環保愛地球的理念。但宮﨑駿想說的自然向來不是原始蠻荒,甚至也不只是耕地、次生林與聚落和諧共生的「里山」(Satoyama)地景,而是我們與這滿目瘡痍的世界之間的關係。《風之谷》的子民與腐海相伴相生,《魔法公主》的阿席達卡背負森林的宿命踏上旅途,在絕望但又絕美的廢墟地景裡探索活下去的可能。

在最新的動畫《蒼鷺與少年》裡,宮﨑駿面對了生而為人最「自然」、但也最奇怪的過程:從母親的身體裡誕生。初次見面的繼母夏子強拉著真人的手,去觸碰自己肚皮的胎動,她語氣溫柔,但真人滿臉驚恐,剛喪母的他不曉得要用什麼態度面對這團「異物」。他鑽進子宮一般的廢棄高塔,在羊水似的海洋上航行,試著讓自己重新出生。至於那座高塔的起源,老奶奶們的道聽塗說直指核心:高塔是突然降臨的太空隕石。那是潛藏在人類身體裡、令人不知所措的「自然」,也是母系繁衍力的神祕根源。

宮﨑駿反覆追問,我們該怎麼面對自然?事已至此,你要如何與身體裡的毒素、詛咒與創傷共存?這些毒素當然也包括人類無止盡的慾望。我相信他認為我們終將必須回到具象的、物質的世界來找答案。千尋終究得吃下河神的臭丸子,用身體消化這份業力;阿席達卡與桑全身浸泡在山神的黏液裡謝罪;真人與夏子在走出高塔後,被紛飛的鸚鵡灑滿屎溺,卻又開心地笑了出來。在直面汙穢的時刻,我們或許更能觸及生命的真實。

從飛行石、滑翔翼到戰鬥機,飛行是宮﨑駿作品中反覆出現的主題。但是與飛行同樣重要的是如何安然降落。面對極化政治與氣候危機,已故的法國思想家拉圖(Bruno Latour)尋思人類該「著陸何處」(Où atterrir)?《天空之城》的最後,少了文明廢墟的累贅,支撐著孤島的巨木飄向太空。這是美麗的昇華,卻不是人類的解答。巴魯與希達搭乘飛行器回到村寨,白龍與千尋也需要在淚光中旋轉落地。我們要像御風的娜烏西卡,降落的時候輕盈、果決。不要忘記,她說,內在的宇宙擁有外在的宇宙。外太空即是內子宮,隕石也可以是結石。與自然共存,也是與自己異質的身體共存。

聚焦宮﨑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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