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宇翔/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長呀
時 間:2024年8月3日(六)13:00-15:00
地 點:聯合報總社101會議室
與 談 人:李欣倫、黃崇凱、楊澤(按姓氏筆畫序)
主 持 人:楊佳嫻
參與同學:王以安、李育箴、范可軒、范致綾、陳映筑、黃予宏、劉子新(按姓氏筆畫序)
文/蕭宇翔記錄整理
文學獎的效應並不止於放榜的一刻,除了得獎評語、決審紀錄,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每年亦舉辦「選手與裁判座談會」,得主與評審共聚一堂,讓熄燈下場的球員們,向眾裁判「擊球」致意,各式提問如曲折繞道的變化球紛沓而至,而評審們的回應,往往將球向場外擊遠,如深夜流星,呈可茲欣賞的拋物線。
▌傳統的與現代的
閱讀時除了挑選現代作品,是否也該大量吸收古典文學呢?范可軒的提問使黃崇凱聯想到了自身閱讀匈牙利小說家桑多·馬芮《餘燼》的體驗。二十多年前該書甫於台灣出版,曾有論者稱許它與卡夫卡、托馬斯‧曼齊名,黃崇凱初閱後感應不深,懷疑言過其實。二十年過去,隨閱歷漸深,期間他也重溫數次,並在實地探訪布達佩斯後,才慨然震撼,完整地體驗了此前所未能體驗,「餘燼」的幽微火光。這一切似乎是「狀態與流程」,創作者隨內在的轉變,應和不同書單,實則是建立出對自我的認識。當我們與不同作品中的語感、腔調、故事風格相周旋,或產生共鳴,正是在校正自我的探測雷達。感悟有遠近之分,從而也發覺自我固著之處,與變化的可能。
楊佳嫻認為,閱讀的確,常常是由一本書索引另一本,呈飛躍姿態。閱讀邱妙津時就更想理解書中所提的太宰治。找來後者的書之後,太宰治其書其人,又梭織了當時代日本文學的前後作家群,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芥川龍之介等。隨連貫的閱讀激情,這些文學不一定氣味相投,但頗能從中學習,欣賞與自身生命氣質不同的其他狀態。古典文學更是如此,她體認到,往往是來自古典地層的養分,暗中助她更加照見了現代文學的霧中林相。
▌文學大廈的地基
寫作的焦慮似乎不只在於書單永無止境,甚至還包括:創新程度、技術性、社群影響。陳映筑便問到,是否該參加詩社或寫作會?作品的完成是否該透過頻繁與人交流?王以安則問到,社群媒體的口語化特徵、頻繁換行分段、省略標點符號,是否會惡性地影響寫作者的語言狀態?楊澤回應,參加詩社最主要的好處其實是認識寫作上的朋友,留下深厚的回憶,對未來可能有決定性的作用,成為人生旅途的一部分,是屬於文學的內功。而文學的外功,這座大廈是怎麼樣的呢?文學的大廈層巒疊嶂,單就古典文學就有很多層,而每一層又有許多類型。口語的、通俗的,見於網路、臉書上的,其實,是文學的地基──俗文學是雅文學的基礎建築。我們如今很講究書面閱讀與寫作,可實際上不斷地「講和聽」,話家常,與人交際,專注於他者的世界也同樣重要,文學的大廈通體開闊,並非只有現代派的內在展開與獨白,「講和聽」在實際生活中具有一種優位性,而適度結合純文學與口語,所能抵達的也絕非只是俗濫、粗鄙──我們可以更樂觀地看待網路社群。
李欣倫也提到,口語性、標點省略、換行分段,在一定的主題趨指下,其實可以構成特定的書寫策略。結構上的鬆散未必不好,還可能使性格豐富,同時創造文學價值。黃崇凱、楊佳嫻則以鯨向海的詩作為例證,認可其詩在社群時代之初,迅速捕捉了一種有異於漢語新詩傳統的當代語言,更加生活化地,重塑了詩的風景。然而,鯨向海也並非無知於新詩傳統,相反地,他知之甚深,熟讀過往作品,更以此為地基,嘗試建構新的語言狀態。
▌意義的焦慮,意義的遊戲
當形式上的問題獲得了一定程度的解決,寫作者們不免開始追問,那麼內容呢?黃予宏向評審們問道,文學作為思考與討論的工具,既然與現實推動無涉,那麼,它真切的意義是什麼?范致綾也問道,當書寫關涉他人時,該如何確保自己的文字不會造成傷害?李育箴則問及,書寫弱勢群體是否會成為一種消費,甚至是傷害?楊澤首先引用了奧登悼念葉慈的名句:「詩歌不能讓任何事發生」,以及阿多諾:「奧斯維辛以後,寫詩是野蠻的」,來呼應該問題。意義在作者端是原意(meaning),而在讀者端則是涵義(significant),涵義是與各時代紛繁讀者所發生的相關性,橫跨不同的種族與階級,更加蘊藉,卻未必不貼切。意義是一個大寫的問題,凡是大寫的都不免有些可疑,而涵義卻是可以追求的,透過幅射、折射,並不絕對,也不設限於他人。對亞里斯多德而言,詩不是歷史,而是虛構,透過情節的模仿,創造另一種真實。而我們追求「真切」,往往是一種欲深入骨髓的想望,讓文學與人生達到一種體貼,甚至切膚的關係。大寫的意義並非骨髓,骨髓,實是我們在人生旅途中的實踐,以及價值的選擇。文學的本質既已是虛構,它是意義的遊戲,透過語言的自我辨證,完成它自身內部的情理法。維根斯坦說:「想像一種語言,就是想像一種生活方式。」我們如何去想像語言,如何透過想像,來使用我們的語言?這樣做,已經是在我們的生活裡,實踐著文學。
楊佳嫻則舉出唐捐近作〈詩不能〉來闡釋,詩不能控訴,捕捉,或安慰,甚至無力哀悼,詩不能把憤世調整為慈悲。「詩只是銘刻。/並不負責放下。」換句話說,人類比想像中來得更加擅長遺忘,而文學為記憶留下人文蹤跡,可謂務實之舉。其出入公共與私密之間,相互涉越,使最私密的書寫,也可能引發極公共的思考(身體,醫療,性別,權力)。安妮‧艾諾(Annie Ernaux)即是一例;李欣倫則回應,當我們思考文字所帶來的傷害時,可以回到寫作的初衷,最核心的目的。我們的書寫是否定型化了某些人事物?我是否可以加入一些柔焦?但若我最終決定通盤托出,是為什麼?自我該如何面對?作品一定要立刻發表嗎?一定要寫入對方真名嗎?是否可以使用代稱,並用筆名發表?這些都可以協調應對。散文的姿態除了自剖,也可以悠閒漫步,可以隱去硬性內容,可以詩化,使用相對舒坦,也能表達通洽的筆法。桑塔格就曾在《旁觀他人之痛苦》第七章中,批評並修正了自己二十六年前的少作《論攝影》中第一篇的論點。足見,自我的人格與價值判斷是可以,也需要不斷流盪、變動的。
▌盡力去愛,保持彈性
講座接近尾聲,楊佳嫻提到近期在社群媒體Threads上看到了許多同學對文學獎的焦慮。文學獎是其中一條,但不是唯一一條管道,可以是起點,但絕非終點,文學的大廈很大,何況文學也並非人與世界的唯一連結。我們在紛繁人世所能做的,是保持彈性,並盡力去愛即可。黃崇凱也表示,許多意料之外的事是無法準備的,自如地過自己的生活會更加健康。
楊澤說道,學院是一個機制,文學是一個機制,流行的、當代的也是機制。不同的語種共構出世界文學的大廈,而台灣作為一個海島,本該是歐風美語,不需要受限於單一機制,可以厭倦文學沒關係,但不要厭倦人生,不要厭倦一個城市。長遠來看,文學還是不錯的人生伴侶。在講座的最後,詩人引用了瘂弦的名句:「整整的一生是多麼地長呀──」
縱有某種詛咒久久停在
豎笛和低音簫們那裡
而從朝至暮念著他、惦著他是多麼的美麗
──瘂弦〈給橋〉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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