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可軒/賣耳(下)

聯合報 范可軒
賣耳(下)。(圖/米榭兒)

我死命抓著手上的數學講義,點點頭。

有時會聽到同學用充滿驚奇和訝異的語氣問白楊,為什麼都不記得你講話這麼有趣。

「嗯,」白楊把頭斜向一側:「我比較ㄇㄢˋㄕㄡˊ。」

我用眼睛看到了。


天氣有點冷,氣象預報還說傍晚會降雨,我用力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出門。

今天是口紅出現以後的第一年的白楊的生日。

我不走熟悉的路線,繞了一點路,去車站對面的甜點店買了兩個草莓大福,從後背包挪出空間,輕輕地安頓好。在背包最外側的是幾本數學講義,然後是草莓大福,最內層是一本看到一半的小說。

白楊爸媽假日還要工作,應該只有她在家。她家沒有電鈴,我敲了敲門,忐忑的空寂在門廊徘徊。

敲了三次都沒人應,打算轉身離開時,門開了。白楊穿著休閒的洋裝,站在門口,用驚詫的五官盯著我。我的視線掠過她的肩膀,還有一個男生坐在餐廳,餐桌上留著吃完的蛋糕盒和紙盤,我們兩個的眼神在空氣中碰上。那個男生急忙起身,身形高高瘦瘦的,年紀和我們差不多,慌亂地撿起丟在門邊的背包後就走了,擦過我肩膀時,一句話也沒說。我直接走進客廳,在靠窗的藤椅上坐下來。外頭有一群不知名的飛鳥排成人字形,劃過巷弄細長的天空,留下咻咻的風切聲。

目前為止,完全的沉默。

我首先放棄僵持,拉開後背包的拉鏈,翻找夾在書本中間的紙袋,「今天,是你生日所以,我帶……」

「我不是跟你講過嗎?」

講過那個人是誰嗎?

「我說,我不是跟你講過嗎?」

再一次的,長長的沉默。

「你講過。但是,你沒講過那個人,是誰。要去打耳洞,你沒講過。為什麼,要塗口紅,你沒講過。沒講的理由,你沒講過。和她們在……」

「我沒有錯。」

「你沒講過你把……」

「我說──」她提高了音量,「我沒有做錯事情。」

「我有,聽到。」她以前從來不會打斷我說話。「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沒有錯?」

「你不會懂的。」

「為什,麼,你沒有錯?」

我為什麼不會懂?

白楊抿了抿油亮的嘴唇。

「因為我很努力。」白楊轉過身朝我前進了幾步,晶瑩剔透的臉頰在顫抖,音量繼續上揚。「因為我很努力,你知道、你知道我每次都會很緊張,你知道我每次全身都在發抖?你知道我每次、每次很緊張都會心悸嗎?你知道嗎?因為我很努力……」

「你說我沒努力,」我對她咆哮。「你賣我耳朵!」

來不及了。很尖銳,很痛,一路從耳根蔓延到腦神經。我把我吞到最深層的恐懼,用繩子和鐵鉤從身體裡拖出來,酸灼的血水腐蝕過體內每一寸肌肉。

「你賣我,耳朵。賣自己的嘴巴,耳垂,不夠。你賣我耳朵。」我歇斯底里。「你嚼我的,耳朵,耳朵裡的祕密,消化吐出來,賣我的耳朵,換到你的好東西。我都看到了。」

「我一開始沒有打算想,我沒有常常……」

「我不管你,賣我的耳朵……」

「我沒有辦法,我才……」

「我的耳朵裡的,賣我的耳朵裡的……」

我感覺到自己正大力地喘著氣,但是周圍的聲響變得比平常還要悶,我甚至連自己的喘息聲都聽不到。我只想把肺盡可能的灌入新鮮的空氣,再混著混濁的一切吐出來。我瞪著白楊,一下一下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你不能那麼自私,」她緩緩挺直背脊,恢復鎮定。「自私的期待我一輩子都會結結巴巴。」

自私的期待我一輩子都會結結巴巴。

我彷彿接到咒語,定在原地。

「你夢想中的祕密花園沒有邊界,可是我的花園有。你不能這樣說,我們說到底本來就不一樣,我們說到底就是不一樣的人。」

「但是,你說,我們的世界裡,我們那樣的人……」膝蓋變得軟軟的,像豆腐一樣。

「你不能期待什麼事情都能長長久久。」

我看著她的臉,比任何時候都還要蒼白的臉。


我從一本古老的小說裡讀到,在一個神奇的王國裡,叛國者要被放逐到城牆之外的之外,趕到遠遠的地平線,再也無法享受魔法。那是一種最殘酷的極刑,剝奪了地理空間和心理歸屬的鄰近性,使人由內而外瓦解,唯有如此才能懲罰最邪惡的、最不正確的意念。

我一度揪出了那個最邪惡的、最不正確的意念,但是轉眼又消失無蹤。我已經無法確定,白楊是不是真的偷走了我的耳朵,悄聲無息地賣掉,因為被失去的魔法懲罰的,似乎並不是她。一眨眼間,值得碎屍萬段的事實,卻還緊緊握在我手中,好像一次也沒有離開過。

偶爾我會覺得,其實我才是那個叛徒,懷裡緊緊揣著黑魔法,倉皇的留下耳朵在那個世界,然後狠狠的被放逐到地平線。

那她是怎麼回去的?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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