聯合報文學大獎/最艱難的遺忘藝術

聯合報 林宇軒/紀錄整理
(圖/蔡文錦)

會議時間:2024年6月29日下午2時

決審主席:王德威

決審委員:王德威、甘耀明、須文蔚、楊照、廖咸浩、盧郁佳、鍾文音(按姓氏筆畫序)

主辦單位:聯合報、聯合報系文化基金會

會議記錄:林宇軒

第十一屆「聯合報文學大獎」入圍名單有童偉格、羅智成、陳義芝、舒國治、夏曼.藍波安共五位。決審委員推舉王德威為會議主席,首先由提名者說明推薦理由。

推薦理由

▌鍾文音推薦:童偉格《拉波德氏亂數》、《西北雨》

鍾文音。(圖/本報記者余承翰攝影)

童偉格的文字表現精準、思維具有深度。這次的《拉波德氏亂數》是非典型的小說,以自身的理解打破文類敘事線,使之重新成為一種有機體的融合。儘管疏離的文字會把讀者推得比較遠,但恰恰因為這個距離,使他的文字帶著一種高度的觀照。這種寫作是非常困難的,每一篇的技術和藝術都近乎完美,而且達到一種奇異的同理感──這種靈魂被刺穿的寫法,和他過往的魔幻鄉土相比產生了極大的蛻變。童偉格的深情並不是外露的,而是對於倖存者殘留下來的餘毒予以淨化,且不同於過去的倖存之書,當中和他者的對話最終變成了我們。他的作品很考驗讀者,必須回到他筆下重新羅列的文學星河,而這也是人類集體資產的再咀嚼。

▌須文蔚推薦:羅智成《迷宮書店》、《諸子之書》

須文蔚。(圖/本報記者余承翰攝影)

羅智成的成就在於抒情詩到敘事詩的轉變。早期的《諸子之書》試圖把中國抒情傳統和詩史傳統結合,書寫了眾多經典人物,恰好悖反了五四以來對「國民性」的討論,這樣的作品為楊牧開創的戲劇獨白體做了非常好的詮釋。近年來,羅智成做了更大幅度的超越,包含獲得台灣文學金典獎的《問津》和《荒涼糖果店》,到了《迷宮書店》採用更大的創意去結構出有趣的閱讀,是一個經典續寫的過程,也是一個沉浸冒險的過程,在裡頭持續追尋著愛。除了以敘事打造迷宮,羅智成也實體展演了一座「沉浸式劇場」,這些具有創意性的變革很值得被矚目。

▌王德威推薦:童偉格《拉波德氏亂數》、《西北雨》

王德威。(圖/本報記者余承翰攝影)

在目前台灣混亂的文化生態裡,童偉格世界文學格局的《拉波德氏亂數》未必能夠得到重視。生物界所謂生老病死的循環,我們可能都不看在眼裡;一旦把這個類比拉到人類生存的境況裡,你會知道童偉格是想講一些更深層的東西──他未必有答案,但他重新引導我們思考人類生存極端的危脆性,相比之下我們所面臨的喧喧擾擾都微不足道了。整本書的重點是二戰納粹大屠殺的集中營經驗,有將近一半的作品都直接、間接寫到人間的狀況,包含慘烈、苟活的偶然,還有意想不到的幽默。作品的倫理性一方面提醒了我們「此生」跟「此身」絕對的局限,另一方面他又把這些放在更大的生物循環裡,帶回到記憶跟遺忘的可能跟不可能。這個辨證關係非常有趣:文學創作是一種最大的記憶術,也是一種最艱難的遺忘的藝術。不去遺忘,怎麼能繼續往前去創造新的東西?童偉格賦予了這種辨證一個文學的向度,最後證成了他現在創作的方向。這本書是難讀的,但是高中程度以上的讀者,有耐心的話還是能夠理解。

▌楊照推薦:陳義芝《晚來天隨筆》、《無盡之歌》、《蜂巢:陳義芝世紀詩選》、《遺民手記》

楊照。(圖/本報記者余承翰攝影)

十年回頭看,聯合報文學大獎選出了七位小說家、兩位散文家、一位詩人。獎項當然不是配額,但如果以詩的代表性來說,我們可以清楚看到詩在這個獎項的呈現是不足的。台灣的詩一直持續尋找新的表達方式,我在陳義芝身上看到了和我當年提名劉克襄一樣的特質,就是他一直在成長。讓我很感動的是,他到了這樣的年紀還在探索詩可以處理什麼,詩應該用什麼樣的方法面對人生、面對世界。坦白說,《遺民手記》是陳義芝在這個年紀滿勇敢的一個嘗試,這在當下台灣的現實處境是有意義的,因為的確有一種歷史塑造出來的狀況,讓新遺民的心情和痛苦非常難以表達。他願意以目前的資歷來面對,我覺得這符合聯合報文學大獎基本的精神和標準。

▌盧郁佳推薦:舒國治《憶楊德昌》、《流浪集》

盧郁佳。(圖/本報記者余承翰攝影)

舒國治的新作《憶楊德昌》令人想起「不要溫馴地步入良夜」的精神──經過數十年時間的淘洗,回顧記憶中的吉光片羽,包括對工作和生活的觀察。一般應該要集中在傳主身上的豐富八卦,舒國治一點都沒寫,反而針對楊德昌怒目橫眉的精神,傳達出在民國時代最深刻的感懷,讓我們去回顧新浪潮電影土法煉鋼的精神:不求得獎、不要完美也不會考慮周詳,可能很潦草或很小眾但是朝氣蓬勃。舒國治的散文追求簡單,對在周圍打圈的形式主義不耐煩;他設計的題目全都刺在點上,把城市的地理學和市井小民的個人傳記編織成時代的軌跡。他什麼也沒有回答,只是提問,但這些提問已經在我們心中喚起了洶湧的想像。過去我在他身上看到的是悠遊閒散的生命情調,現在我發現他透過身體、透過情感向外去觀照時代,如此不落痕跡地治癒自己的靈魂,讓我十分欽佩。

▌甘耀明推薦:夏曼.藍波安《沒有信箱的男人》、《大海浮夢》

甘耀明。(圖/本報記者余承翰攝影)

雖然夏曼.藍波安在這兩年得到了一些大獎的肯定,但他在台灣的文學環境確實做出了不一樣的開創,我認為值得再度獲得提名。他的小說有點像在寫「島嶼之夢」,透過原住民的故事將我們還原到一種猶疑的神話狀態,讓人非常癡迷。如今很多人都在追求藝術性,但夏曼.藍波安在另外一個台灣的平行世界裡去還原傳統,面對AI的環境還願意回到手工的世界,這是非常驚人的高度。比起前一本文字優美、偏向散文的《大海浮夢》,《沒有信箱的男人》採取比較私我的方式去陳述「失語的達悟族」被殖民的故事,面對外來文化的衝擊時,展現出了獨特的觀點──對達悟來說,所謂外來文化的壓迫不是從漢人,而是從日本開始;到最後更寫到了中國、基督教,這些巨大的文化撞擊是如何產生颱風般翻天覆地的改變。夏曼.藍波安深刻地在寫達悟的殖民史,並且做出了迥異於以往的嘗試,他對島嶼的觀察就是重複去料理、去烹飪這樣的夢境,然後從這些夢境裡去逼視自己的生命。

▌廖咸浩推薦:羅智成《個人之島》、《預言又止》

廖咸浩。(圖/本報資料照片)

台灣的現代詩一直都被認為是遙遙領先其他華人世界的,我認為應該要給予肯定。羅智成最近對劇場的嘗試,我認為是他試圖要突破自己高峰所做的努力,但整體來說《預言又止》創新性會比《迷宮書店》更強一點。我特別推薦《預言又止》,除了對於龐大的議題有所關心,也以看似非常西化的詩風對傳統做了文化的復振工作,深入歷史的岩層去發掘對未來的期許。近期,羅智成幾乎把所有當前面對的重大議題都納入書寫,烏托邦式的預言詩風讓我們看到他對人性弱點的警覺,細膩地深入到了人類歷史的發展、文明的進程裡面,淋漓盡致地發揮。儘管詩風並未改變太多,但在議題上有所突破,這也是羅智成魅力之所在。

綜合討論

在提名者各自說明理由後,決審主席王德威表示,任何一位得獎都是實至名歸,仍需要進行一些辯論,請大家暢所欲言。

楊照提出自己對「單一作品」和「作者整體」的疑惑。就單一作品來觀察,他很肯定夏曼.藍波安的成就,但長期看來會發現最大的疑慮是「複沓」;而舒國治有時對專業知識表現出的姿態讓他感到扞格──認同的話會覺得很過癮,立場不同則會受到冒犯。甘耀明回應,自己可以接受夏曼.藍波安的「嘮叨」,雖然重複的調性確實是有點干擾,但他覺得這種如海浪不斷拍打的複沓就是夏曼.藍波安的性格,不能說是缺點。須文蔚也稱讚《沒有信箱的男人》的語言比前一本更加鬆脫,詩意大幅增加;儘管內容有所重複,但在語言和主體文化的鞏固上都做了非常好的示範。鍾文音認同楊照對舒國治作品的觀點,指出當中比較大的問題在於「你們都不了解」的態度;本身的語言很有魅力,但她個人比較偏好「被邀請進去」的感覺。此外,鍾文音也欣賞羅智成對知性美學的持續耕耘、對議題不斷的突破,也喜歡陳義芝從過往的抒情延展到《遺民手記》的風格,讀來非常令人動容。

須文蔚指出,閱讀《拉波德氏亂數》需要查閱很多資料,儘管有些許的障礙,但還是讓他很喜歡。回到對羅智成的推薦,須文蔚稱在「抒情詩」加入敘事或故事的想像最早是從楊牧開始,晚期的洛夫和余光中也有所展現;如果將中生代和前行代比較,「說句實話,洛夫會被羅智成和陳義芝比下去」。須文蔚補充,羅智成抓到了敘事之中戲劇性格的精髓,在《問津》的後移民書寫觸及抒情傳統和華語語系的問題,可以看到他正在思考自己的詩學體系;當別人在書寫戲劇獨白體時,陳義芝採取了「報導體」寫蘇軾和陶淵明,這和楊牧的視角完全不同。這兩位詩人在這次一起被提出,讓傳統在現代台灣被重新討論,別有價值。

廖咸浩對童偉格的書寫風格表示喜歡,對內容也很有共鳴,但他回顧歷年的聯合報文學大獎,注意到詩人是被低估的;考量這次入圍人選的整體語言、過往成就和未來可能,他指出目前能夠同時兼備的是陳義芝和羅智成。

四輪投票

▌第一輪投票,具名圈選兩位,篩選出領先群。

童偉格:王、楊、鍾

陳義芝:須、楊、廖、鍾

夏曼‧藍波安:王、甘、盧

羅智成:甘、須、廖

舒國治:盧

▌第二輪投票,領先的四位再依最高分四分,依序遞減。

童偉格18分:王(4)、甘(2)、須(1)、楊(3)、廖(1)、盧(3)、鍾(4)

夏曼‧藍波安17分:王(3)、甘(4)、須(2)、楊(1)、廖(2)、盧(4)、鍾(1)

陳義芝16分:王(1)、甘(1)、須(3)、楊(4)、廖(3)、盧(1)、鍾(3)

羅智成19分:王(2)、甘(3)、須(4)、楊(2)、廖(4)、盧(2)、鍾(2)

▌決審委員相持不下,進行第三輪投票:領先的四位再依最高分三分,依序遞減。

童偉格11分:王(3)、甘(1)、楊(2)、盧(2)、鍾(3)

夏曼‧藍波安10分:王(2)、甘(3)、須(1)、廖(1)、盧(3)

陳義芝9分:須(2)、楊(3)、廖(2)、鍾(2)

羅智成12分:王(1)、甘(2)、須(3)、楊(1)、廖(3)、盧(1)、鍾(1)

▌票數仍然相近,又一番討論後,每位評審從領先的兩位當中,投票選出今年的得主。

童偉格4票:王、楊、盧、鍾

羅智成3票:甘、須、廖

第十一屆聯合報文學大獎由童偉格榮獲桂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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