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頴/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上)
彼年才過了五日節(端午節),我頭額生了一粒疔仔。二叔取笑,「你是肉粽通共囫幾綰?」祖父母才講,幸佳哉不是生在頭額正中。順著鼻頭偕人中一條直線,萬一生疔仔,二叔眯目,牽動鼻子,「大羅神仙亦救不來,穩死。」
疔仔紅腫一粒,頭額繃嚴,隱隱作痛。祖父騎著鐵馬載我去農會後面找做糕餅的老師傅,高強大漢笑咍咍像彌勒佛,雙手揉著全是麵粉油垢的圍裙,祖父點頭,「老師(傅),得麻煩你。」滿是麵粉和鴨蛋芳味的大手將祖傳祕方的一片藥膏糊貼我的頭額,講了一句日語,大丈夫,「明日更來換藥,得連續糊一禮拜。等疔仔頭熟了,吊起挽除即無事。」
門口埕前的土路,路盡頭是天主堂。馬神父騎鐵馬自路彎處出現,烏長衫若烏鴉展翅,啪啪啪飛到我面前,「你為啥頭額貼藥膏?」聽我說明後,搖頭,要我明日放學後去天主堂。伊紅芽面容水青色目珠望向祖父偕老師傅,豎直食指薄嘴唇前一比,「未使得(不可)講,此是祕密。」
翌日,來到天主堂,一個人影亦無,祭壇前我自頭額到胸前比一個十字,向十字架上滿面愁容瘦羓羓的耶穌跪拜。馬神父坐我面前還是得彎腰,厚墩墩上半身,軟綿綿大手像鳻鳥(鴿子),輕手撕掉藥膏,一團棉花蘸酒精擦了又擦,一管滿布英文字的藥膏擠出像卵清敷在疔仔及四周圍,「金黴素。」我以為伊講的是某一個聖名,「科學的新藥消滅咱肉眼看無的毒菌,有效又更安全。舊時代的草藥,誰知其中有啥碗糕。萬一拖延著,毒菌侵入大腦,你一條小命,夭壽喔,無的確會嗚呼哀哉,你阿公阿嬤即會哭死,你罪業就大囉。」
第三天換藥是二叔騎鐵馬載我去,先去找糕餅老師傅,之後轉去天主堂,二叔一直笑笑,鼻孔一振一振,問馬神父,「此藥膏可是人講的美國仙丹?」馬神父將藥膏布放我手中,「你和老母偕小妹來做彌撒,我就講互(給予)你知。」隨即又問,「聽講你爻(擅長)歕口琴?咱來合奏,好否?」二叔問:「聖歌?」「民謠、流行歌曲亦是可以啊。上帝的心胸闊,無論什麼音樂通愜意。」馬神父大步流星去了又回,桌頂叩咚一聲,紫紅絨布上展開三支不同寸尺的口琴,雖然金屬表面閃閃發光,但是看得出用很久了,二叔目珠一金,馬神父更講:「你若肯,我再教你彈手風琴。」笑咪咪對我講:「我細漢時有一支殊幼秀,放入嘴內歕,無小心吞入腹肚,就像柴俑囝仔皮諾丘的木匠老父在海翁(鯨魚)的腹肚內。老父叫啥名?」約拿,我回答。馬神父伸出食指揤我的腹肚,「安爾,一揤有聲。」也揤伊自己的腹肚,另一手持起口琴歕奏,「有聲。」口琴流出一串樂音,伊企起,展開若猿猴的長手臂,嚨喉有水漉漉流,哼著輕快好聽的歌曲,舉高音,人形象隨歌聲在鳳凰樹頂盪來盪去。
軫厝之後,二叔捏我鼻,故意用海口腔,「汝!雙面刀鬼(陰險奸巧)。」
祖父亦笑講,「汝,是咱竇(家)第一位用著美國仙丹。」祖父交代二叔得保守祕密,「老師傅的祖傳藥膏不亦是有效,三代人濟世救人,無收任何人一分五釐,伊的面子咱得顧著。」
年底,斗鎮開了有史以來第一間溜冰場,「冰咧?一塊亦無。」舉斗鎮依然講溜冰,自寒天講到熱天,熱天食冰,寒天溜冰。蘇家請馬神父到溜冰場示範做教練,一身烏衫褲騰雲駕霧溜了三大輪,又帶領來試驗的少年人排成一字長蛇陣,陣勢若蜈蚣若雀鳥若干樂(陀螺)。來自聖誕節的靈感,蘇家將溜冰場牽上一層又一層的細粒電火球,像一大碗剉冰,電唱機連著放送頭(喇叭)演奏馬神父建議的音樂,是聖誕老人駕著銀色鈴鐺雪橇飛過白雪大地的夜空,宛然馬神父送我的灑滿銀粉的聖誕卡。所以此個寒天,斗鎮陷入馬神父的幻夢之中,染上輪鞋熱,為之瘋狂,老輩的用字是𤞚,𤞚溜冰。暗頓(晚餐)時,斗鎮南邊的溜冰場開始大聲放音樂,來自馬神父的曲盤,〈藍色多瑙河〉、〈詼諧曲〉、〈乘著歌聲的翅膀〉、〈綠袖子〉、〈愛之頌〉、〈金婚式〉、〈波斯市場〉、〈梭羅河畔〉,甚至〈新世界交響曲〉,最為奇特的是從頭至尾只有渾厚笑聲的〈大笑之歌〉,音樂龍捲風優美,吹得人人出神,忘記身在何處。祖父大街聽了笑講:「叫魂喔。」
馬神父終究是將輪鞋鎮壞了,一腳扭著,腫得若麵龜。祖父得知,向糕餅老師傅討藥膏布,載我去天主堂,居然馬神父隨即糊上腳目,一禮拜後好了。
祖母捻了一捧虎耳草,叫我送去天主堂,交代馬神父煎鴨卵食。
「換作是雞卵亦會使得?」馬神父搓搓一片虎耳草,放在鼻孔前,深深吸氣,對我笑笑,稀朗的頭毛殊像年畫上的鯉魚童子,「你阿公阿嬤更想一項有芳味的物件送我,儔成三項,你即好比東方三博士囉。」
祖父、六舅公六妗婆是如此講互七舅公知悉,當年馬神父隻身一人來斗鎮,坐不對客運車,駛去隔壁縣,毒日頭下全是在曝菜頭黑豆菜豆蒜頭,燒風颳起沙粒,百姓看到咨爾高強大漢的阿卓仔,傫頭走避。等有一台小貨車載好心送到天主堂已經是半暝,大門的野草竄到腳頭趶,消殘兩三分的黃疸月娘照著天主堂蒼白,因為原初捐地的信徒之一的蔡家,子孫分祖公財產起糾紛,欲討回天主堂後面一塊地,代書來過,法院亦掛號發公文來,前一任的江神父偏偏返國去,兩位修女亦去靈修,無主的天主堂如同掛上「暫停營業」的告示。馬神父舉頭看塔樓十字架纏著一隻風吹(風箏)形象鬼怪,爬上竹篙梯立即清理,虎背熊腰的黑影爬入一輪大月娘內,日後謠傳新來的神父深夜展翅飛天。新人憨膽,馬神父不管全身的土沙烏皽,褲腳裂開,靠著月光踏遍天主堂的四周圍,倉庫內有破碎的聖像,真正是鵝公的翅毛做成的天使雙翼,做目珠的玻璃珠滾了一地,潐焅焅的玫瑰花束,伊牽出鐵馬騎往沉沉睏夢中的大街,若落入藍色墨水罐,遇見趕路的牛車,啪的放出一大坯牛屎。鐵馬騎到媽祖宮前,宮廟頂兩端翹翹飛簷一層更一層,盤龍翔鳳,端坐一班千萬年神仙,正中至高處是一座寶塔,天光濛濛如同琉璃,是連神明亦眼觀鼻鼻觀心恬恬坐著吸收月精華的時刻,伊專注誠心以對,彷彿媽祖靈驗傳來心聲,對此位卓鼻外國人一視同仁,招呼一句,「爾來了。」
「第三日了,我猶原感覺殊失志,一個人跪落在祭壇前,全心祈禱,然後掀開經冊,我看見的第一行字,」馬神父收煞不講,看一眼七舅公背後的紅木大鐘,鏈條鐘錘銀爍爍。七舅公了解意思,斟茶,琥珀色的茶水衝煙,然後兩人一心等候時針徙動一格,天井的花草睏中晝睏得潦倒,厝瓦的日色又厚又純,終於等到了,噹,噹,實實在在摃兩響,茶几頂的一蕊白蘭花隨之震動微微笑。大鐘內若有一粒純金的心抑是一隻純金大鳥,六妗婆每禮拜用紗巾包黃豆渣拭大鐘的紅木殼,用舊報紙拭玻璃殼,縱然是老骨董,溫潤光絲。
七舅公目鏡後大目珠若古井,聽馬神父口吐經文,「因為在你那裡有生命的源頭。在你的光中,我們必得見光。」
七舅公若像沉吟亦思索,偕馬神父同齊置身斗鎮的日光中。
七舅公此次返鄉,是為了祖產的事志,和六舅公商量到半暝,既然老母嫗仔不在了,自己亦已經歸化日本,偕妻子無後,何況當初讀冊留學全是用了陳厝祖先的銀錢,認真算起足夠了,應得的一份早就用了,祖先留下的土地不動產,「難道分我一份割割背去日本?我無權過問了。」
馬神父時常是下晡兩點後來,正中晝騎鐵馬不過七八分鐘,伊的影隻團在鐵馬下一團若龜若鱉,白襯衫霑溼一大片,兩隻長手、面和鼻紅如石榴,目眉滴汗,七舅公一定幫伊量血壓,確定正常才安心。
七舅公一指大廳的老爺鐘,解說此骨董是德國製,彼當年四兄在基隆港買的,一路火車、三輪拖車、牛車運送,稻草草蓆鋪了一層又一層,恐驚損害,老父無禁無忌笑講,不悉底細的當作是運壽材。毛斷(摩登)的舶來物件老爺鐘在大厝噹噹響,響得雞公喔喔驚惶,金魚竄到缸底,當真過了無一年,老父便過身。
趁老爺鐘摃醒睏神前,大厝內外的生靈遂來干擾,兩人各自取出古地圖,紅木圓桌上展開,相視一笑,馬神父的是手畫仿本,若孩童畫圖,線條粗疏,幼稚可愛,而七舅公所有的無疑是四舅公珍藏的遺物,毛筆仿畫宣紙上,皴法畫山畫水,天地留白。兩人目光遊走,平坦的紙面無焦點,無阻礙,但是亦無內裡深度,兩對目珠如同兩隻獵鷂展翅浮盪,一方寸一方寸的流連欣賞。亦是得靠漢字標示地點,賦予性命。
「全台灣叫作三塊厝的所在到底有幾個?」相同,地名是興化店,三條圳,東勢厝,二重埔,牛埔仔,新街,沙崙,同安厝,水底寮,全台灣到底有幾個?兩人共同感嘆。還是高山有靈氣,名聲獨特,絕不重複,九十九峯,阿拔泉山,大半天山,小半天山,集集大山,火焰山,黃竹坑山,水沙連山,內觸山,大鳥山,阿里史山,七舅公一手托起目鏡,「熱?亦是熟?熟酒桶山,此名有意思。」大肚山,牛罵山。兩隻獵鷂浮盪高空雲霄,可比元神出竅,俯瞰彰化山川全圖,自乾隆到同治到道光年代,時間輾平空間,啊,此幾張蒼黃的古老地圖承載的是千萬年的山川,令兩位觀看者,不過在世數十年的活人,深深感覺縱然身軀氣血充足亦不過是一片落葉。
馬神父講起先輩的事蹟,「超過四百年前,有一位可敬的前輩,聖方濟沙勿略,St. Francisco Xavier,」二九歲自葡萄牙出海,航海整整一載來到亞洲,其後十年行遍印度、馬來西亞島嶼偕日本,用心傳教,但做開路先鋒,絕不留戀既有的成績,最後亦是最大的心願是登上古老封閉的中國大陸,彼時四十六歲的前輩沙勿略一個人形象孤鳥在南海的一個海口的荒僻小島上恪恪等,四五百年前的四十六歲人已經真老了,生命的油膏將將欲燒到盡頭了,年底寒天的大海茫茫,望不到接引的船,透心的失望,隨即病死了。非常非常遺憾。前輩一生行過的路做過的事,令人無比嚮往。兩相比較,我偕偉大的時代無交集,我是小卒,來到如此平凡小鎮,平淡消磨心志若嘴內含著金柑糖,容易懌勯(倦怠)、陷入混沌。主持彌撒時,當雙手拈著純白的無酵餅,捧起黃銅杯盞的葡萄酒,我會想起彼個迷途的下晡,風沙日頭如煙似霧,我堅信可以領受此種日子透出的甘味,如同日頭將菜頭曝成菜脯,將菜葉曝成菜乾,煮食卻是美味。
久遠的十六世紀,一定是比今日更加純淨的大海,四百年後,我們亦是坐過大船渡過鹹水,海上暗暝的天頂,天星唱歌,心跳得噗噗響好劇烈,「因此特別偎近上帝嗎?」
「老實講,是。」尤其變天的暗暝,天頂雲層中遑遑起爍爁(閃電),無聲,煌煌一顫一熾放電光,是一粒神祕人頭,一張嚴肅、六親不認的人面可是一位大神,一大蕊銀爛的百合花。
「汝辨否?泰國神話亦有諸夫雷神持一隻斧頭,諸母電神則是在雲頂雲中耍著一粒寶珠,雷神向電神討此粒寶珠,電神不願意,兩人天頂追逐,電神狡獪,晃得寶珠熠熠震,光得刺目即是爍爁,雷神便看不清楚。」
延伸閱讀:林俊頴/因父及子及聖神之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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