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零落繁華惜牡丹──為白公先勇記《青春版牡丹亭》二十年
三位深情女子以生命註解
《牡丹亭》傳世當時,曾經流行著幾樁市井軼事。其一是說:婁江女子俞二娘讀了《牡丹亭》劇本,哀感自己的身世,竟然斷腸而死。另一個深情的女讀者則是因為愛慕作者湯顯祖的才華,想要嫁給他,無奈湯自知年邁,沒有締結親事的打算,便以實告知,辭退了姻緣。未料,這位女子投江而死,竟至以身殉情。還有一個杭州的女伶商小玲,曾經經歷過一段不稱意的戀情,機緣湊巧,得以登台演出《牡丹亭》,也是令人意外而哀傷的,商小玲的演藝手段如何?史上沒有記載,我們只知道:她就是因為這一齣戲的表演,棖觸不安,傷心而死。
戲文動人,甚至毋須傅粉墨、踏氍毺,以手足眉目刻畫精神、展現魂魄;但從字句中流蕩聲形、挑動情思,便足以叩生問死。是故透過詩一般凝鍊的言辭,引商而刻羽,賦以歌調,戲劇便得以成就當代流行、後世追摹的無限魅力。
從此一本質上說,自萬曆以迄民國,任何一場《牡丹亭》的演出,何嘗不是一次發明、一次創造、一趟青春?
開篇立目,我必須說:過往四百二十六年間,每一場驚心動魄的登台,都應該在內江、婁江和杭州那三位深情女子以生命註解、加持的愛情允諾和期待裡,體會「青春版」三字的宏大意義。說白了,那就是躁動的肉體所攪亂的風雲。
二十年來,五百場次,白先勇先生主持的《青春版牡丹亭》獨現風雲。固然,此刻已經不再是舊倫理貫穿的舊時代和舊社會,這「青春版」潛在的突破性意義仍未稍減光澤。畢竟,派森斯(Talcott Parsons, 1902-1979)說過:「文明只是一種推遲青年人擁有性愛和權力自主的設計。」我們生於斯、長於斯、老於斯的這個當代,容許青春年少之人探索愛情、參與政治的「社會系統」較之於晚明時期,未必開放多少;而一旦面臨了禁錮與限制,青春便將相應以騷動。
騷動的象徵
杜麗娘的夢、偷情、病以及死,每一番遇合遭際,都是那騷動的象徵。曾經在民國初年編過元曲選的童伯章先生在他那個時代、不可謂不開通明達,但是他也會以這樣含蓄而籠統的話描述《牡丹亭》:「深閉幽閨之女,偶然涉跡園林,花花草草,鶯鶯燕燕,都非常見之物。新感觸、舊憂鬱,相混而發,乃是一種無可名言之情緒,絪縕腦中。此情緒,非愁非怨,非恨非瞋,而一切罪業魔障皆由此為動因。此情緒,雖以善剖心理之佛祖,以相宗百法例之,將無可歸納;卻被心靈手敏之文人,輕輕描出。然又一無痕跡,只是隱約流露於聲中言外,誠妙文也。善治己情者,在時照見此無可名言之情緒而對治之,此曲情之旖旎嫵媚者。」
童伯章兜兜繞繞了大半天,仍舊不肯明白指顧,杜麗娘的「青春版」其實就是被禁制的性慾,不能明說,就意味著派森斯所直言的那個「社會系統」依然強有力地存在著。婚前守貞、婚後守貞、因死亡而失婚所導致的孤棲狀態也要守貞。還有,一切即使在今日仍被視為不倫的性愛探索與追求,既然以「深閉幽閨」概括了,彷彿也就順理成章地列為激發浪漫感的條件罷了,至於主流之所許可與嘉勉的,仍然是守貞。
拗折天下人嗓子
中國戲曲發展到了萬曆年間,有所謂吳江派的沈璟和臨川派的湯顯祖兩造,各領風騷。前者辨音入調、雕聲琢字,務求曲文能吻合歌律;也為了銜接詩詞格律的傳統,就要在面對湯顯祖的作品時誅求苛嚴,認為像《牡丹亭》之類的作品「第修藻豔,語多瑣屑」,甚至「不成篇章」。換言之,以吳江派對於雅馴的附庸,是不能容忍臨川派對於意趣的放縱的。
吳江派王驥德抨擊的話如此:「臨川(指湯顯祖)尚趣,直是橫行;組織之工,幾與天孫爭巧,而屈曲聱牙,多令歌者咋舌。」吳江派甚且還改易了《牡丹亭》劇本中「不協於音律」的字句。湯顯祖自然不甘受辱,而反駁以那兩句流傳後世的話:「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不合格律的指斥和責難,恐怕也只是表面文章,真正令吳江派沈璟等人不懌者,或許還是《牡丹亭》一劇中悄悄挑起的叛逆情癡、情癡叛逆。
其大膽直抒女子懷春的,豈只有:「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捲,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皂羅袍〉)其實更令會心人忍俊不禁而衛道者不忍猝聞的,竟是「你道翠生生出落的群衫茜,豔晶晶,花簪八寶填,可知我一生兒愛好是天然,恰三春好處無人見,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喧,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醉扶歸〉)
湯顯祖實則不必以臨川一派壯聲勢;而臨川一派也並不容易以一陣歌旗統而言之、總而言之。《牡丹亭》為明人傳奇長篇鉅制,所帶來的卓越貢獻偏偏就是「拗折天下人嗓子」的意趣。這份帶著豐沛無倫的創造性甚至革命性熱情的意趣,讓後世無數的戲劇家們得到了滋養和啟發。比方說:一九二◯年梅蘭芳先生就曾經摭拾了《牡丹亭》中的丫鬟春香和迂儒塾師陳最良的角色衝突,而編演了到今天為止都還是京劇折子戲劇經典喜劇的《春香鬧學》。
那樣大膽,又那樣明豔
白先勇先生以小說名家,從上世紀六◯年代起,他就是台灣「現代文學」四個字的代稱;也是當代小說的領軍人物。而於行年周甲之後,猶能傾其願力,致其篤誠,奔走操持,締結了一個從青澀到成熟的演出團隊。一路行來,二十載光陰,非徒於五百場演出之中掌握了明代傳奇戲劇的迷人意趣,更鮮活靈動地詮釋了湯顯祖「曲情之旖旎嫵媚」,這一切,竟是那樣地大膽,而又那樣地明豔。
在前一場《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中場休息時間,我與白先生合影留念。我低聲對白先生說;「湯顯祖一輩子也沒有機會演五百場《牡丹亭》。」白先生「啊!」了一聲。我因拍照而來不及出口的另兩句祝福與讚頌之語,則是:「你是《青春版牡丹亭》的『遂初者』,是白公你,完成了湯顯祖。」
延伸閱讀:張大春/詩贈白公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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