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子揚/赤子眼,途人心

聯合報 黃子揚
林夕《給生活撐起一葉舟》。(圖/亮光提供)

推薦書:林夕《給生活撐起一葉舟》(亮光出版)

長達六小時的飛航中,開始讀起林夕的《給生活撐起一葉舟》。

「一葉舟」此一意象摘自他詞作〈某種老朋友〉,書裡分輯的命名也都是歌詞的截句。林夕遍看生活千面,用的態度是「撐」。這「撐」,不是用雙手吃力舉起,而是有韻地划動,前進的當兒令人聽到水逝的稀音。宋代詞人柳永晚年遊宦時寫下的「一葉扁舟輕帆卷」。這番舒卷,能從林夕的文章裡讀出來。

林夕在生活撐起的舟裡寫吃食,寫放生,寫買樓,寫打牌,寫讀書,寫鬼神,寫路名。他說寫歌詞像附身經歷他者的七情六慾,那麼他寫文章時就是趨近地看、疏離地感受了。從他赤子之眼凝望的萬物,都如初見,初見的意思是:俗世的如此這般全被他反過來質問,再生出新的觀點。書寫時他倒是疏離了自己,道聽塗說的故事主角看似別人,其實是他用途人的心去經歷過來的。

人在旅途上,不外乎俗世的慾念,首要是看,用眼睛,實現以出發為目的的欣賞。因為心境是輕的,看的時候就更容易裝進感懷。讀到林夕寫花最好看的樣子,抬頭北京的行道一片蕭瑟,換季的樹們都枯了,枝椏仍撐起一片天,於是和林夕有了共鳴──是啊,一片淨色擺在一起最是好看,絕非因為簡約整齊便是美,而是還原了自然狀態。枯,榮,落,繁,那自然,就是美。

再來是吃。發現北京食物較清淡一些,同行友人提醒說我們口味可能更接近南方人。那是在談味了,林夕卻不僅此。他憶起最懷念的一次飯局是在陽明山上,跟一位喇嘛和台灣歌手的三人聚,吃土雞竟吃出了禪味,皆因「食在不知味而在知趣」,就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一樣的道理。吃的感官體驗不只在味蕾,而是心裡的「乏」味被挑起了,饞念更深,慾趣不滿,四下色香亦不敵百般滋味在心頭。

說到心,林夕連放生一起談。鬼節,道士在荃灣放生巴西龜,當天其實颳起一號風球,很多龜都超生多過放生。林夕行文裡兇了一回,怒道:放生也是一門專業,不要淡水的放回鹹水,放生也不要破壞生態平衡。他並揭穿放生真諦──最後都以自己良心好不好過來衡量,根本不管動物的死活。

他接著叩問:那麼,放生一段感情呢?

一段旅途到最後,終究要放下的是那個念念不忘的他,還是自己?

只能不斷照相,聊表紀念。然而要從一段關係裡找回自己,必先離開日復一日的地方,也包括無形的社交媒體。林夕有回手機壞了,安靜地樂了幾天隨即焦慮起來,「現代人的焦慮,怕有人找,更怕有人找而不知道」。用現代的說法那是FoMO(Fear of Missing Out),到後來,這fear演變成不只害怕了,也有焦慮,也有後悔,甚至歉意。

動心過的人都是某種老朋友了,林夕則活在我們的人生經歷裡,成為另一種老朋友。他遊歷人生寫成詞,一如神仙魚橫渡大海,斷魂的是我們這些曲中人。偶爾我們也需要他不那麼熾烈的文章,像煙火散盡以後徒留夜空,縱使未能共享此際,也算是在生活裡,各自撐起過一些星芒。

書評〈散文〉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