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子凡/金屬的心

聯合報 謝子凡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的,搖滾樂團Mötley Crüe(克魯小丑)的鼓手Tommy Lee迷上了盆栽。在他的社群帳號上,除了有演出現場、奇怪迷因圖、粉絲、朋友、他本人與太太的身影之外,總有一些精心培育的盆栽不時露臉,也會雜以他本人裸著上身戴著耳機、搖頭晃腦聽搖滾樂,一邊抽菸一邊換盆、修枝、灑掃庭園的影片。

有規模的樂團進行巡迴演出的時程通常橫跨好幾個月,甚至持續一年以上,有些樂手會邀家人同行,也有人攜著寵物,而現在的Tommy Lee則會帶上心愛的盆栽。巡迴中途,有陽光的日子,他便把盆栽搬出曬太陽;坐飛機移動時,也幫它們留下身邊的座位,還鋪上柔軟的毯子。

飛機或巴士上的空氣極度乾燥,每個演出地點的氣候環境也大不相同,難以確保植物能有最適當的照顧。要能撐過巡迴旅途,這些盆栽的樹勢必然原本就培養得十分強健,足以在旅途過後休養恢復而不致傷了元氣、誤了長勢。

八○、九○年代是狂飆的重金屬年代,搖滾樂手的脫軌行徑報導幾乎蓋過對音樂的討論。就算在那樣的氛圍之中,克魯小丑仍然算是惹事的佼佼者。舞台上砸毀設備,巡迴時砸爛飯店房間,毒癮、酗酒皆是日常生活,還曾整團入住勒戒所。

Tommy的現任太太至今仍認為搖滾樂手喜愛盆栽是件頗為怪異的事,有時會笑說他簡直像個老人(雖然他已經超過六十歲,可以算是接近初老)。

其實也不是那麼違和吧,我心想,因為玩盆栽與玩搖滾同樣需要叛逆與辣手。

盆栽以在盆中創造出如天然樹木般的美景為要旨。樹高在二十公分以下的稱為「小品」,樹高二十公分以上、六十公分以下的稱為「中品」,而樹高在六十公分以上的,便稱「大品」了。另外還有樹高十公分以下的,稱之為「豆盆」。想在小盆裡種出大景,那就得用上許許多多細膩又狂暴的功夫,以及各種人類美德:耐心、毅力、細心、美感,還有體能。

若把培植盆栽所需要用到的工具逐一排開,乍看之下有些嚇人,和觀賞盆栽時感受到的寂靜之美落差極大。光是修剪這道手續,就需要修枝剪刀、切根剪刀、剔葉剪、叉枝剪,也可能需要鋸子、接木刀、手術刀,其他各式鉗子、鑷子、鐵線剪、理根器等等。而製作神枝與舍利幹,更是需要用上鑿子、鉤刀、平口刀、挖孔刀、V型刀等大量雕刻工具。

神枝指的是模仿大自然中樹木斷裂形成的枯枝;舍利幹則是樹木幹身上因為樹皮與部分幹身剝落而形成白骨狀的樣貌。在自然環境裡頭,這些狀態可能是因為雷擊、病蟲害、風霜等原因而形成,在盆栽中就是以人為加工來製作。

在一些盆栽競賽當中,有時也能見到主辦單位請來職人大師現場講解、示範。在一段影片中,難得見到職人示範現場製作大型松柏的神枝。只見職人綁好頭巾,左手使勁按住工具、右手猛力連續抽拉以擊發引擎。那在他雙手間轟轟震著人們耳膜的,可是好大一把鏈鋸!他揮舞鏈鋸削砍枝幹時,硝煙陣陣、木屑四射,威猛不亞於一邊彈貝斯一邊噴火柱的Nikki Sixx呢。

著迷於盆栽的時候,只要看到種在盆子裡的植物,都會自動在腦中揣摩一番:如果是我,會怎麼修改呢?讓它長成模樣木還是修成風飄型?換個角度重種會不會更美?還是給它套個盆,讓它快快竄根,未來有機會做成曲折扭轉的附石造型?

與先生去度假,見到園林中庭閣角落堆放了好幾品頗有規模的盆栽,因為長久無人照顧,已經長了許多徒長枝,原本創作者設定的造型已經走樣;也有些看來已經乾枯,但幹身上還是有少許新葉冒出,雖然瘦而薄,但確實還活著。我邊在內心嘟嚷:這些可是難得的素材,邊思索向園方索取的可能性。後來,再深入考量家中擁有的種植空間,再看看這些至少是大品以上的盆栽,忖度它們的尺寸與重量,也就沒問出口。但思緒還是停不下來,逕自在腦中畫著隱形的設計圖。

從母親那兒接手了幾盆九重葛,也陸續入手幾品雜木(松柏以外的樹種,皆稱雜木,雖然我是有點為它們抱不平),在數個季節流轉後,折損了不少。我歡喜迎新,也不得不黯然送終。在幾次反覆之後,我覺得不該高估自己可以付出的心力。

光是平日的養護,就已使人思索再三:這枝好像徒長啦,生長速度衝得飛快,卻粗枝大葉的,姿態呆愣,但位置卻是不錯,該不該剪去呢?剛大剪過,氣溫卻陡升,那就得搬進屋來讓它緩一緩吧?再思考多一些,想像它未來的理想樣貌、是不是要鋸下半邊枝條、還是留著?這株的上半部顯然與整體造型不搭,那是否要選定個日子、準備好工具,把它環狀剝皮,再以水苔包住,等待它出根、再鋸下與母株分離?那株的幹身略顯單調,要該從何處彎折、該留下這個還算不錯的轉折還是捨去?想著想著,回過神來的時候經常發現自己胸口悶、脖子緊、呼吸短,還加上雙眼乾燥,因為思索的時候瞪著眼,忘了眨。

而每決定捨棄一處,都要醞釀久久,方能下手。深怕做了錯誤決定,剪去了重要的枝條。那可要再花幾個月或是幾年的時間,加上大量的技術與運氣,才能從渴求的位置得到新芽,能不能培養成枝,還是未知數呢。這當然是新手的忐忑,前輩老手們手起刀落,教人好生羨慕。

啊,你還需要場地。最好擁有全日照、半日照、遮蔭處、防寒溫室等幾處不同條件的場所,才方便在四季變換時調整植物的所在位置、進行各種養護工作。更難的是,它還需索悠長的時間。創作盆栽的度量衡是年歲。那種樹齡久遠的盆栽甚至必須代代相傳相護方能成就,不是一己之力所能做到。先不提那麼遙遠的目標,但凡幹身的增粗、使芽出在理想位置、造枝、塑型、提根,也全都是時間的堆疊。

後來我決定,簡單養幾盆適合自家環境的植物,能頂住夏日的烈燄,也能度過光弱的冬季;平日養護則剪去明顯的忌枝便好(顧名思義,就是在盆栽養護中被視為萬萬不可長成這樣的枝條)。記好以下幾種一定要去除的狀態:車輪枝、交叉枝、逆枝、向下枝、徒長枝、平行枝、腹枝、腋枝、蛙腿枝、直立枝、重疊枝。

有力氣、有閒情之時,再來拙手為它纏上鋁線塑型,大致上、馬馬虎虎地朝想像中的狀態發展即可。土呢,萬一不幸得了根粉介殼蟲之類的蟲害,或是土壤板結、難以澆水,不得不換的時候再說吧。「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我摀著胸口安慰自己。

況且,也不是人類這一邊努力就能完成的事情。植物是活生生的,即使已經長成理想的模樣,長勢也達到了巔峰狀態,之後也會隨著時間而改變樣貌,從而需要再次整理養護。它們需要修剪根系、換土換盆、殺蟲殺菌,還有更多我至今尚未探索到的繁瑣程序。每個過程都可能造成損傷,損傷可能痊癒,也可能使植株就此衰弱,趨向枯亡。每一個步驟都是一個索命關。

「畢竟是與植物共同的創作,那也是無奈之事。」盆栽書上如是說,頗有禪語的意味。

舞台上鼓聲隆隆、吉他旋律凌厲激烈,而盆栽不說話,只是盤據土中,與你靜靜跳著精神上的雙人舞。雖然看似兩極,但若要使作品與自己腦中的設定趨近,實則都必須狠狠獻上胸中那顆鏗鏘的金屬心啊。

當代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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