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國居/四兩命
人們都說窮算命,富燒香。窮人愛算命,此說法以偏概全,像是井底觀天,以為一隅就是浩瀚穹蒼。五、六十年代,客家庄鮮見乞丐、漂泊、打零工者喜歡算命,會去算命的人,大抵都是在人生道上遇瓶頸者,不乏富貴者置身其中。在我看來「窮算命」的窮,非指窮人,而是窮途末路的窮,在無路可走時,如能求助真知灼見的算命仙,就能指點其穿過一條河,越過一座山。
父執輩沒人找江湖術士算過命,我們家孩子出生後,至多就是翻翻農民曆,排排八字斤兩。許多年後母親說,我出生在流年不佳的乙巳年,同年出生的小孩八字輕得像炊煙,飄飄像神仙,幸虧我「生月」的八字重量像三月繁花燦爛,是葉氏祖先保佑啦!勉強挖東牆補西牆,湊合湊合,長大後就算沒當老師,種田也餓不死。至於「生日」八字重量,哀哀不足兩,區區幾分錢,好可憐。那時辰呢?我連忙問。很可惜關鍵的出生時辰母親卻說得模糊不清,只記得我落地時哇哇大哭,雞寮內好幾隻公雞前來助陣,哇哇哇與咕咕咕合拍,就連禾埕那隻土狗都來湊熱鬧,汪汪叫。
母親說不出究竟是白天還是黑夜,怎麼就黑白不分呢!她生四子,對於每個小孩子出生時辰一律糊到底,她留給我公雞引吭合奏狗吠聲的線索,算來已是厚寵有加。我猜有可能是農事太忙了,鎮日在田畝中流下黑汁白汗,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每個細節環環相扣,瑣事早已壓肩疊背,又哪有閒情再管子女八字的輕重,畢竟那是人生餘事呀,嚼嚼舌根可以,不能當正事細究。另一種可能是她選擇性的失憶,不想讓子女過於依賴命運,免得失去奮發向上的意志,把人生道路上的失敗和不如意都歸咎於上天安排。
偏偏人皆有好奇心,母親留下的草灰蛇線,我在其中糾結好些年,如同治絲益棼,但依舊鍥而不捨。常人都以為雞知將旦,公雞是叫太陽起床的動物,偏偏我們家的公雞神經兮兮,清晨啼,半夜叫,大當晝也在號,我的八字輕重也隨著公雞的起居而起伏,如同一支股票的技術線,有時帶著歡喜,偶爾又帶著哀愁。關鍵就在出生時辰,子時公雞啼是大利多,丑時公雞打鳴是大利空,對我來說,來回八字就差一兩重,宛若從將相公侯淪為布衣命。有一回午睡時,猛然聽到公雞再引吭,頓時失驚打怪,險些從床上摔下來。
從二兩一錢到七兩二錢的八字命盤,配上〈秤骨歌〉,據說可以預測一個人一生的行為和命運,而我就在四兩命和五兩命間斤斤計較無法自拔。四兩是公雞叫的不是時候,五兩是公雞叫得飛黃騰達。經常一回家門便情不自禁地問阿婆,家裡今天公雞何時叫,阿婆被問煩了,惹得她最後也汪汪叫。
「四兩命,最好命啦!」阿婆話帶些力道,宛若是最後通牒,示意我不要再作繭自縛。
如今我已快六十歲了,每每思及此事不禁莞爾。再讀〈秤骨歌〉中五兩命之命評,是文武全才命,而四兩命有風霜也有安康,剎那間我豁然開通,我確信自己出生時辰,正是公雞叫的不是時候之四兩命,風霜與安康,做個平凡人,能體驗風雨的人生最好命。在風雨中努力向前,人生踏實無比,阿婆所言不虛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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